《断开连接》五柳前

5、网络迷失

　　杨度节后没来上班，黄潜觉得很奇怪，他不禁回想起国庆节前的情景。
　　智联球公司第二十三AI开发组当前正承担着一个实景游乐项目，负责为客户订制五个AI。前四个都做好了，第五个项目方要求的是一个孤独的AI。
　　但是"孤独"怎么做，这可是大伤脑筋。多次建模未能成功后，那天大家只好坐下来，讨论什么是孤独，然后各自讲述自己感到孤独的场景。
　　"小黄先说。"
　　黄潜想了想："孤独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身后有谁在喊我名字。本想立刻回头，突然记起来我在城里没熟人，哪有人叫我？于是没作理睬。不一会儿，身后传来笑语声。我一边笑着往前走，一边感觉有些孤独。"
　　大家正深有同感的样子，老梁说："如果在公司附近，你大概听错了。别人在喊小王，而不是小黄，他们在叫别的同事呢！"
　　黄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不过他没有多想小王是谁。
　　"那么到我了。"老梁深沉的声音：
　　"那个时候，我和老婆已经离婚了，看她在屋里默不作声的收拾东西，拧着大包小包往外走。我听到她带上房门的声音，屋里空荡荡的，阳光打在灰尘上。我走进卧室，猛的打开衣柜，发现她有东西落下了：一只红色的棉袜子。我握住袜子心里忽然有点酸，那种感觉特别孤独。。。"
　　杨度插话："那么为了表现出孤独，我们给AI穿一只红袜子？客户或许觉得在庆祝圣诞节？"
　　"果然太老土了么？"老梁神情沮丧起来。
　　接着到了张俊："孤独就是看直播时，你说了句骚气的话，或者做了大额打赏，满屏弹幕都是"666"，"老铁，没毛病"！但我知道他们并不认识我，也不是真的关心谁说了什么话。"
　　"所以我们在AI旁边竖一个牌子，上面写666？"杨度嘲笑道。
　　张俊没好气道："那你说怎么弄？"
　　杨度正色说："孤独就是你组了个野队打BOSS，进副本前大家都不认识，战斗却非常合拍。经过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BOSS倒下了，化作一堆战利品。大家很默契的不去拿，嘴上抱怨"圆桌会搞什么活动嘛！明知道我们找不到人才来玩游戏的，偏要开什么多人副本，摆明了不想给玩家发福利"，又约好"下次活动再一起打啊"，顺便还加个好友，一起说说笑笑。然而从副本里出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从此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游戏列表上一千个好友，但我总选择单刷，这种感觉就是孤独。"
　　张俊讽道："提醒一下杨工，客户公司是做一个休闲旅游项目，而不是实景游戏，没法安排游客去组队打副本！"
　　"总比刷666好！"
　　两个人快要杠上了，大概长时间的无效劳动让人很烦躁，张俊多说了一句："我们平凡人就算了，你一个名校精英也搞不定，怪得了谁？"
　　杨度一听当时变了脸色。
　　老梁止住他们："这个问题先不忙，目前最关键的事情是——我们点的外卖快到了，你们谁下去拿？"
　　黄潜弱弱的举手："按照顺序，这次好像是组长。。。"
　　"怎么又是我？！"老梁抱怨着，起身往外走："我去拿外卖，大家吃饭，工作的事先放一放。"
　　他们几个说说笑笑，把这点小摩擦好像就揭过去了。
　　技术开发经常会遇到麻烦。AI订制通常都是在十二种标准模型基础上做人格逻辑修改，一种达不到要求，就会换成另一种模型。想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得经常加班赶工。
　　老梁觉得既然暂时没有头绪，国庆正常放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一周再想办法。
　　然而节后两天，杨度都没有在公司出现。
　　"他不会就这样不来了吧？"张俊不安的说。
　　黄潜觉得他不是那么玻璃心的人。但当天老梁请假去了医院，组长不在黄潜也没法自作主张。
　　今天是国庆之后的第三天，杨度还是没来上班。按照公司规定，无故旷工满三天即视为自动离职。
　　黄潜找老梁商量这事，老梁叹气："作为过来人，别人私事我一般不干预的。都是成年人了，碰到问题得靠他自己走出来。"
　　他们这么忧虑实际上另有原因，因为大家并非不知道杨度的真实去向。在现时代只要联网，手机通讯录便会清楚显示对方位置。这几天，杨度一直困在同一个地方：圆桌骑士前线副本－丧尸塔第33层BOSS（堕落的尊严骑士）！很难想像他到底在游戏里呆了多久。
　　"要是他出不来呢？"黄潜说："我想请半天假，把杨度拉回来。"
　　老梁想了下："请假单我签字了，但林枫那里不一定能同意。你拿这个单子试着去说服他。"
　　黄潜有点忐忑的走到楼上，他心里觉得总经理不是那么好说话。
　　当他把请假单交到办公桌上时，林枫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这人，怎么有点搞不清状况。同事就是同事而已，别人上班或者辞职，和你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按照规定做事公司便能正常运行。你作为工程师，安心做开发就行了，把同事找回来不是你的职责。这份请假单我不能批准。"
　　总经理英俊高傲的脸上依然是冷漠的态度。
　　黄潜只好说："他是我的朋友，把他拉回来不是同事的职责，而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职责。"
　　"你来智联球公司两个月零七天，成为朋友这么容易的吗？"林枫有点讽刺的说道："通知我已经发给杨度了，但他沉迷游戏没有回应。"
　　黄潜仍坚持："亲自上门去看看肯定更好吧？他很有实力的，不在了会影响大家工作。"
　　林枫突然沉吟不语。
　　黄潜以为这事没戏了，没想到对方突然在纸上飞快的划了几笔："你说的很有道理！杨度是精英级的程序员，失去他是公司的损失。我就破例一次。但如果你没能在今天把他带回来，你也算旷工。"
　　因为他还有用才必须找回来吗？
　　黄潜无语的接过单子，转身离开办公室，他突然对这位林总的实用主义产生了古怪的钦佩感。
　　通过小杨电脑上没退的外卖账号，黄潜得到了他的住址。
　　他来到杨度租住的房间外，敲了敲门却发现房门没锁。
　　"进来！东西放桌上就行了。"
　　杨度戴着耳机坐在电脑桌前，头也不回的说道。
　　黄潜走进封闭的小房间内，发现这个房间像是由不协调的两个东西组成的。外卖盒子已经从橙色垃圾桶里爬了出来，在地板上肆意的蔓延，到达某个界限后却嘎然而止，而书桌、衣柜整洁如新，物品摆设井井有条。
　　电脑屏幕里的战斗正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两名机车骑士沿着地平面加速对冲，长枪柄紧抵着肋板，枪头遥指前方，在与敌错身的那一刹那凶狠的刺向彼此。两辆机车顺着惯性继续向前滑动，一名骑士翻车倒地，屏幕上闪动着"LOSE"的字符。
　　戴白色头盔的Boss嘲讽道："你永远无法打败我，因为你已经没有了尊严！"
　　杨度摘下耳麦扔到桌上，他早发现进屋的不是外卖员但不想说话。他倔强的靠在椅子上，拿起塑料瓶静静的喝水。
　　"怎么搞成这样？"黄潜开口问道。
　　"一个新的副本，正在开荒呢！"他面色苍白的说，眼中还残留着虚弱的亢奋。
　　"这样玩多久了？"
　　"大概八九天吧？"死宅男神情轻松的说。
　　结果这家伙整个国庆都沉迷于游戏，以致于弄得不想上班？黄潜心里却觉得不是这样。
　　他扫视了一下这屋内的物件，突然在书桌上发现一个盖住的相片框。
　　"那是我女友。。。。"杨度说道，这时心里分不清自己的想法，是不想别人随便翻他东西，还是很想被谁打扰一下。他多解释了一句："呃，前女友。一周前分手的。"
　　为什么你这个死宅也有女朋友！黄潜心里狠狠的吐槽，对方却给他扔来一罐饮料。
　　"想听听吗？找个肯认真听你说几句话的人，这年头可不容易。"杨度笑道。
　　黄潜表示自己放假半天，目前很有空闲。
　　杨度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慢慢说道："我女友人很好，她脾气很好，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很干净，明明不喜欢我玩游戏，却从来不会抱怨。有她在，我从来不担心衣服不够干净，被子没有晒好。她做的饭很好吃，她什么都好。。。但她不漂亮！"
　　黄潜很不解，因为他在照片上看到的是一个温柔善良，很幸福笑着的姑娘。
　　"我们活在一个被广告、明星、合成CG紧紧包裹住的世界。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面，完美无瑕的肉身随处可见，而一张平凡的脸几乎是不正常的。
　　成功的人能拥有美女，而失败者必须忍受平庸。我绝不能和不够漂亮的女人结婚，因为。。。我一定要做个成功者！现在的我给不了她好前程。"
　　"我觉得她未必这么介意。。。"
　　"她可以为了爱情，但我不可以忍耐！"
　　黄潜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游戏死宅或许才是最有好胜心的家伙。
　　看着就很有前途的名校毕业生，怀着成为大人物的野心来到城市，却只能在封闭和机械的环境里渐渐蛰伏。他必须沉迷于似乎更开放的网络，将自己过剩的精力一遍一遍消耗掉，才能稍微忍受那股火焰灼烧灵魂的痛苦。他必须选择孤独。
　　良久，杨度自嘲道："很俗气无聊故事，对吧？"
　　"真实的人都是俗气又无聊的。"黄潜却说。
　　杨度继续叹气："网络真是好东西啊，游戏、论坛、安皮皮，大家都学会了只在网络上热情，不认识也能一起快乐玩耍，所以分开时不用挂心，真的很容易让人沉迷其中。下了十天副本，我都觉得这下得离职了吧，没想到还有人来找我。也只有小黄会来找我了。"
　　黄潜无奈道："好多人都觉得我多事，你肯定想不到我请假时林总那个鄙视的表情。。。"
　　杨度认真的说道："你是那种很特别的家伙，因为太少见了，有时竟会显得不合时宜——我觉得落难时可以找你借钱。"
　　黄潜说："你这么玩游戏，我不敢借钱给你。"
　　杨度沉默了片刻，拿起水瓶灌了一口水，又将空瓶丢进垃圾桶。有同事肯来找他，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了："走吧，回去上班。林枫用了五年成为智联球的总经理，那么我也可以等五年。"颓废的精英男好像振作起来。
　　"以妻子容颜来裁定成功与否的世界原本就不公平，我要造出一个完美的AI，让天下所有男人都拥有同样美貌的女人！"
　　他立下了宏愿。
　　呃，黄潜觉得还是别让这厮太成功为好。

　　杨度在截止日前回到公司，被扣了三天工资以及本月绩效奖金，但是工作职位得以保留。
　　作为精英程序员，杨度最终完成了那个孤独的AI：他给AI设计了一个点烟动作，人群环绕之中那个机器人默默的吸烟，萧索感油然而生。
　　用他的话来说，什么叫孤独呢？
　　感觉不痛苦的时候，就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