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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魇是件小事(一) ...
刚过立夏,金陵的天气便陡热起来,好像阳光都变得汹涌,风里带着一丝窒闷的潮湿。
金陵地处江南,夏日本就溽热,今年又热得这样早,远处树梢上,隐隐约约可闻蝉鸣。
朱墙琉瓦之内,一道人影正在不断高升的日头下疾行。
前面走来几个宫女太监,拢着袖交头接耳:“听说昨夜,皇上又梦魇了?”
“可不是,”小太监细声细气,“二更才过便惊醒了,折腾了一宿,常德公公吓得魂儿都没了。”
“太医瞧过了么?”
“那可不,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但不论是扎针还是用药,万岁爷就是不见好——”
面前忽然一黑,小太监一抬头,唬得腿一软:“秦……秦大人?”
“秦大人万安,秦大人万安!”
艳阳下,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面色却如乌云沉沉,甚是难看。
他冷冷道:“原来我不在时,宫里风气已变得这样坏了。皇上的事,也由得你们在这乱嚼舌头?”
秦牧离开金陵,已三年有余——嘉和元年,新皇初登大宝,便遇燕云军营大疫,他临危受命,前去料理瘟疫,整顿军务。然而燕云大军本受齐王管辖,齐王失势,军心不稳,竟生出哗变之向。如此,秦牧抽身不得,本来半年便能处理完的事务,生生拖了三年。
这三年间,但凡有一分闲暇,他便传信回宫,故对皇上梦魇之事,素有耳闻。却不料时光荏苒,皇上这病症不但半分没有好转,还似愈演愈烈。
方才听小太监议论,什么二更便醒,折腾一宿,不仅用药,还扎上了针,他本就心急如焚,如今更是心惊肉跳。
都说秦大人的脾气在诸将中是最和善的,以前又是御前禁卫军统领,常常见的,如今这样疾言厉色,怕是真动了气。小太监跪在秦牧脚边,瑟瑟发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秦大人饶命!”
秦牧长眉一拧:“平日懒散惯了,只会逞些口舌之快,这样的奴才,怎配伺候皇亲贵胄?自己去常德公公那里领罪,滚出宫去!”
顿时,几个太监宫女便瘫倒在地,哭求不止。秦牧看着心烦,不欲再管,却见常德公公远远奔来,这才没有走。
常德公公原是先皇身边的,新皇继位后,才给他扶上如今的位子,故而不敢怠慢,事事亲力亲为。他跑得气喘不止,头上一个金绸缀红绒的帽子都歪了,将那米粒似的小眼睛遮住了大半。
“秦——秦大人,”常德跪倒在地,“原来您在这儿,让奴才好找。”
秦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是不是皇上……”
“圣上龙体稍安,下了朝,听说秦大人回来了,忙备了茶在御书房等着,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这不,吩咐奴才出来迎接呢。”
秦牧面色稍霁:“劳烦常公公了。”
常德深谙察言观色,赔笑道:“秦大人说的哪里话。一别数年,奴才对秦大人也甚是想念。”
他转头,对着那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踢了一脚,啐道:“你们这帮不长眼的东西,是认不得秦大人了么?还不快滚去内廷司思过,等本公公回去,再好好教训!”
先皇薨逝,发三年国丧,宫闱沉寂。而今,却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宫里来来往往,一派辞旧迎新,欣欣向荣。方才那个小太监还算熟脸,一路走过,向常德和秦牧行礼之人,仿佛都是生面孔。
“见过秦大人。”
一列禁卫军巡逻至此,为首的原是秦牧手下的一个校尉,叫胡赛,生得人高马大,一把虬髯,看起来甚是凶恶,见了秦牧,却煞气全无,恭恭敬敬地行礼。
“起来吧,”秦牧此时才感到一丝欣慰。“我刚刚回京,这会儿赶着去面圣,待得了空,便去禁卫军营房看看。”
胡赛声如洪钟:“承蒙大人关心,卑职回去就将消息通报给各位同僚。只是……”
他挠了挠头,涨红了脸:“昨夜不少禁卫军兄弟受了罚,还望大人在皇上面前,能够美言几句。”
秦牧莫名其妙,但来不及细细问明,只道:“若是该罚,我亦不会通容,这你们是知道的。若是不该罚,那我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另外还有一重疑惑:他尚未官复原职,眼下禁卫军代统领仍是何叙,就算要求情,也轮不到他啊。
不过,他并没思索太久,因为御书房的轮廓已映入眼帘。
“大人小心脚下,”常德擦了擦汗,“这些石砖年久失修,多处碎裂,滑脚得很,上回抬着御辇的小路子就滑了个趔趄,好在及时稳住了,才没给万岁爷摔着。”
天——他不过离开三载,龙椅上那位基本上已是九死一生了。
刚走到台阶下,便见御书房的门开了,一人红袍乌纱从书房里出来,远远见着衣袍上绣着小团花。那人从另一侧沿阶而下,常德与秦牧则拾级而上,秦牧认出是兵部尚书闵培,不由眉心微蹙。
到了门口,常德又抹了抹汗,隔着门道:“皇上,秦大人来了。”
未几,里面传出声音道:“让他一人进来。”
常德满面堆笑,对秦牧道:“那奴才就在外边伺候了,秦大人请。”
秦牧正要踏入殿内,忽然停住,将腰上佩剑卸了,交给近旁的禁卫军。
他甫一入京便听说皇上梦魇之事,等不及回府休整,还穿着急行的衣服,便匆匆赶来了。
门在身后掩上,秦牧闭了闭眼睛,适应了殿内的光线,方看清御案后坐着的一人,捧着一本奏折,看得专注。
若不是太过了解,秦牧真要给他的假模假样哄骗过去。心下一叹,他跪了下去。
“臣秦牧,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平身。”
“谢皇上。”
皇帝下了朝,已换了一身紫色团龙常服,戴一顶乌纱冠,冠冕像是大了,齐到他浓密的眉毛上面。
而他的一双眼,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中的奏折。
这么沉得住气,想是无大碍,秦牧心中微微放松,再瞧皇帝的样子,正经得不得了,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可是,又不能真的笑出声来,便轻轻咳了一声。
龙椅上那人懒懒地抬起眼:“怎么了?朕有什么不妥么?”
他如此说,秦牧便顺势将他打量了。
秦牧离京时,新帝不过十六岁,虽生得俊俏,总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今日重逢,算来他正值弱冠之龄,虽相貌上没有大的改变,那股稚气却是尽数褪去了,只见面如冠玉,眼若点漆,脸颊削瘦下去,勾勒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秦牧思及他梦魇之事,想来定让他劳了不少心神,才没了那孩童般的圆润。皇帝不听他接茬,便放下手中折子,将龙袍的袖子捋了一捋,又拿一本新的来看。
他连手腕都细了好些——不光是冠冕大了,那身常服穿在身上,也好像宽了不少。
没等秦牧开口,皇帝却先按捺不住了。
“秦爱卿。”
秦牧忙一拱手:“臣在。”
皇帝慢条斯理道:“方才你进来之前,闵尚书刚走。”
他脸上带着一点神秘莫测的意味,令秦牧不解,正踌躇间,听皇帝道:“闵尚书有一幼女,年方二十,对你情根深种,以致郁郁成疾。闵尚书闻你回京,向朕求告,要朕体恤怜悯。朕听后十分感动,不如就择黄道吉日,将闵姑娘赐婚于你,可好?”
秦牧本以为堂堂兵部尚书,退朝后私下面见皇上,乃有紧急军务,万万不想是如此鸡零狗剩之事,而皇帝竟也当一桩大事与他商量,一时瞠目结舌。
皇帝又问:“秦爱卿以为如何?”
那点笑意却再也藏不住,全从弯了的眉毛后边透出来。
秦牧这才缓过劲来,敢情他马不停蹄地赶进宫来,那因梦魇而“折腾一宿”,本应七死八活之人,却神气十足,装了一肚子的坏水,就等着戏弄他。
“皇上,”秦牧没好气。“臣披星戴月,入了京却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宫里而来,赶着来护驾——”
皇帝立即装傻:“护驾?护什么驾?”
“听说皇上昨夜让梦魇住了,高呼三声——”
“秦问霄!”
秦牧置若罔闻:“——‘护驾’!臣身为前御前禁卫军统领,不敢推卸责任。”
“秦牧!”
这一声咬牙切齿,直呼大名,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左手指着秦牧,右手高举奏折,“唰”地就扔了过来。
秦牧只稍稍晃了晃,便避过了那本没什么力道的奏折。他弯腰将奏折捡起,送到御案前,却见皇帝又是笑眯眯的,心中暗道不妙,果然,皇帝好整以暇道:“堂堂前御前禁卫军统领,英武不凡,大公无私,身边却无温香软玉侍候,让朕如何心安?不如过两日,朕便将赐婚的旨意拟了?”
他戏谑的笑几乎就在秦牧的眼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直盯着他,秦牧头皮一麻,梗着脖子道:“……臣还年轻,未曾为江山社稷建功立业,不急……不急着成家。”
“那可怎么好?”皇帝好生苦恼。“闵姑娘为了你,已蹉跎了大好的年华,如今又病恹恹的。不论闵姑娘,宫里宫外还有许多女子,都是见你一面误终身,你却都看不上。再这么下去,朕也毫无办法,只能——“
他故意停顿,秦牧下意识道:“只能怎么?”
皇帝隔着桌子,俯过身来:“只能把朕的若兰妹妹许配给你了。”
秦牧耳朵一热,连着退了好几步。
兰公主对他有意不假,但那也是少不经事,若知道自己的皇兄就这么把自己卖了,又要生气好久。
“……皇上,”良久,秦牧揉了揉鼻子,“这么久不见,您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
“朕哪里不正经了?”皇帝将眼一瞪。“朕要操劳国事,操劳宫闱之事,还要操劳你的终身大事,简直呕心沥血。”
一别经年,秦牧差点忘记了这位九五之尊是多么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不由道:“皇上自己都尚未婚娶,怎么有工夫替别人操心?”
听了这话,皇帝也不脸红,顺口道:“朕与母后说过……”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秦牧好奇:“皇上说过什么?”
“没什么,”皇帝扶一扶头上冠冕,皱眉。“破帽做得这样大,把朕的眼睛都遮住了。”
他越是转移话题,秦牧便越如猫爪挠心,皇帝忽又笑了:“你怎么穿这一身便进宫来了?一股土味。”
“……”
这难道赖他吗?!
秦牧低头瞅了瞅自己的黑色骑装,护臂护腿都绑得紧紧的,确沾了不少尘土,摸摸鼻子道:“皇上,您真的没事吗?”
“朕有何事?”皇帝总算扶正了冠冕,十分的振振有词,“朕昨天睡得晚了,梦见老虎追朕,就是小时候追过咱们的那种,那叫一个穷追不舍,朕跑得都喘不动气了,故而——”
秦牧接口:“——高呼三声‘护驾’?”
“咳,”皇帝清了清嗓子,“故而醒了。”
秦牧听他说起儿时之事,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动容,惊觉自己原来已离开那样久。这些年所有的孤寂与不安,都在皇帝没个正形的胡扯中,缓缓尘埃落定。
“秦问霄。”
他回过神:“嗯?”
皇帝在御案边坐下,轻轻摇晃着腿,又叫:“秦问霄。”
秦牧暗暗好笑:“皇上,臣在。”
皇帝托着下巴,专注地凝视着他,半晌道:“你老了。”
“……”
秦牧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艰难道:“皇上是不是记岔了?臣今年,二十四岁。”
“我记得啊,”皇帝扳着手指,如数家珍,“祁连风二十六,你二十四,朕二十嘛。”
……这么比啊?
那他真是老了,至于祁云,那是老得都要入土了。
他想起自己“一身土味”,便拱手道:“皇上既然无事,可否容臣告退,回府梳洗一番?”
皇帝宽袖一挥:“不必麻烦了,就在宫中梳洗吧。”
秦牧噎住了:“……啊?”
“啊什么啊,这宫里你没住过啊?”皇帝翻了个白眼,从御案上跳下来,张口便唤:“常德!”
常德推门进来,笑得脸上的肉都铺开了:“奴才在。”
“秦大人车马劳碌,带他下去好生收拾,”皇帝微一沉吟,“就去凌岳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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