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枉然》苏河

4、前缘

　　九岁的时候，木清转学到兰生的学校，刚好插在兰生所在的班。
　　这么多年了，兰生仍然能够清楚想起见面当天的情景。木清微微低着的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阴影。偶一抬头,竟教人有种被击中的错觉。心里暗叹,小小年纪,样貌和身段都没什么出众,但偏偏生就这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算是造化了。兰生感觉到，这个男孩在自己心里泛起的涟漪正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那时侯木清坐在教室后门进来靠外的位置。兰生后来每次出去都绕后门走。只为从木清的身边经过的时候可以嗅到木清的气息。即使木清是背对着，兰生仍仿佛与那眼睛对视，无法言喻的亲近。
　　都是寡言少语的人。第一次交谈是在学校的池塘边上。那天上活动课。不知为什么，坐着的人突然只剩下兰生和木清。兰生感觉有点不自然，但她不愿意起身离开。她觉得，也许找点话说会好一些。便鼓起勇气，当她正要开口的时候，木清却抢先一步。
　　木清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崭新的面值五元的纸币。递给兰生。
　　给我？
　　恩。
　　为什么？
　　我想跟你交朋友。
　　因为感觉很奇怪。兰生一直没有接过来那纸币。况且，对于一个小学生，五元钱不是个小数目。木清为什么要给自己这笔钱呢？
　　僵持了一阵，木清不得以收回了手上的钱。然后他们开始说话。但都没有再提及那五元钱。木清不说，兰生也不问。
　　直到很久以后，木清才告诉兰生那五元钱的用意。
　　原来，有一次，兰生去生物园的时候，木清偷偷地跟着过去了。他对这个沉默寡言但目光清澈的女生充满好奇。他看见兰生敏捷地翻越了护园的围墙，进到里面饲养兔子的地方。张开一直攥紧的手，里面竟然是几颗剥好的花生仁。木清看到兰生让兔子在自己的手掌里吃那些花生时，脸上浮现出温情的笑。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笑。她一定很喜欢兔子。
　　从那时候，木清就想，他一定要存钱给兰生买一只属于她自己的兔子。那五元钱，是他每天帮父亲打喂鱼的草料赚回来的。
　　兰生越发觉得木清这人有意思。她跟木清熟悉以后就也介绍了给小月认识。她说，木清最让她感动的是，他总是能有办法哄自己开心。
　　小月当时感觉到宽慰。因为学校里，兰生的朋友总是不多。能有木清这样待她，慢慢地兰生的朋友也会多起来吧。

　　年少的兰生，总是有奇特的想法。当大部分同龄孩子还沉迷在跳皮筋，丢沙包的游戏时，兰生一心只想到野地里探险。爬上村子后面古木参天的大山，深入树林荫翳的峡谷。兰生只有到了野外，才真正感觉到灵魂的自由。
　　小月和木清都依着兰生。三个孩子，一到周末，就没了踪影。
　　有一次，他们去村子后面的白水溪。那是山峡里一片异常开阔的水域，上空多为木麻黄茂盛的枝叶遮挡，阳光只能在水波荡漾的河面投出一圈圈铜钱大小的光斑。水有半米深，底下是被淘洗到干净细腻的沙。兰生踢掉鞋子，把裤管挽到大腿高，涉水前行。她要走到被山体遮挡的另一头看个究竟。
　　小月在岸上喊，兰生，小心点，别走太远。可兰生已经走得很前了。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木清说，你留在岸上，我跟过去看看。说完也下了水。小月一个人站在岸上焦急。她总是会不自觉地为兰生担忧。
　　木清——小月——你们快来啊！这里有一片河滩！兰生在林子深处叫喊，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小月闻声也下了水。她小心翼翼地走，不时听到兰生说话的回声。
　　快来啊，小月，这里好漂亮！都是石头！
　　等她终于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兰生和木清站在了一大片鹅卵石铺成的浅滩上。被河水打磨到光滑的石头，色彩斑斓，形状各异。有些石头上面长暗绿的苔藓，有些被太阳晒到发白。小月看呆了。
　　结果他们每人捡回来一捧石头，背着下山。
　　下山的时候，兰生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块圆形的石头。那是木清送给她的，在小月找到他们以前。石头上的晶体，会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彩虹般的七色光芒。兰生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木清。

　　每到春暖花开，后山的果树林里，荔枝的花就会开到一片雪白。
　　兰生他们带上木板和粗的绳子，到果园里荡秋千。三个人轮流坐在上面，余下两个负责推。当兰生坐在秋千上被高高荡起来的时候，眼前展现一片开阔的原野，耳边是穿越树林沙沙的风声。兰生喜欢这样的感觉。
　　累了，兰生教小月吸食荔枝花中的蜜。寻找出那些有星星点点金澄澄蜜液的雪白花蕊，然后把整束花放嘴里轻轻允吸。一丝清润的甜味在味蕾上打个转，很快就消失了。小月因此变得兴奋。她说，兰生，那味道真好。
　　木清手里抱着木板和绳子，紧紧跟在她们后面。他所认识的兰生，总有数不完的新鲜点子。他确定自己喜欢这样的女孩。不矫揉造作，不需要被照顾，特立独行。

　　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回，兰生跟木清回家。
　　木清的家住在远离村子的围田区。他的父亲在那里包养大片鱼塘。木清一家，就住在塘基上用木材搭建房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会作这个决定，兰生甚至没有告诉家里的人就跟着木清走了。
　　他们沿着公路，一直走到日薄西山。转入一条幽静蜿蜒的小路，路两旁生长着高大挺拔的树木，阴沉沉的一个人都没有。兰生拉着木清的手，一点不觉得害怕。
　　兰生的父亲寻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一个与兰生同班的人看见了告诉他的。
　　他只说了一句，兰生跟那个外地人去了围区。兰生的父亲就火冒三丈地骑车赶来了。他到达的时候，兰生正与木清在塘基上骑单车，玩得正欢，没有注意他来了。他架好单车，大步走过去，劈头劈脸给了兰生一巴掌。
　　不知死活的丫头，野到这种地方，被人卖了也不知道！跟我回家！兰生村里的人，由来有一种优越感，看不起外来的人，认为他们来这里只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兰生倔强地瞪住父亲，因为疼痛，眼里含着泪水。我不回！
　　还敢顶嘴！他欲上前来拉，兰生闪到木清的背后。
　　不知廉耻的臭婊子！看我收拾你！他冲上前来，木清用身躯挡住他，被他一下推进了鱼塘内。一下子几个人都慌了神。
　　幸好木清谙熟水性，他挣扎了一下便爬了上岸，浑身湿透。他用他水光潋滟的眼睛瞪住兰生的父亲，平日温驯的眼光此刻如野兽一样锋利。
　　兰生服了软。她说，木清，我回去。说完，径直朝大路的方向走去。他的父亲因为理亏，也不敢再滋事，推了单车赶上兰生。
　　第二天，兰生回到学校。一个上午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课间，木清走过去。兰生趴在桌子上，只无力地对他摇一下手，示意他回去。他转身的时候留意到兰生领口下有青淤的伤痕。
　　放学以后，他们一起上了半山的古寺。那是一座荒凉破旧的寺庙，早已断了香火。人迹罕至，庙堂里，就算是阳光灿烂的正午也是阴森森的。是在一次爬山中发现的地方，兰生有时候会独自上来这里。
　　兰生给木清看手臂上的伤痕。
　　背上也有。兰生把背后的衣服卷起来，木清的手轻轻地抚过去。情不自禁地颤抖。
　　兰生，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你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恨他。可我现在还是不能离开。等哪一天，我可以自己挣钱了，我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我真的希望自己有力量保护你。木清边说边帮兰生把背后的衣服慢慢放下来。他鼓起勇气，在兰生高高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兰生以为，那就是木清给她的一辈子的许诺。
　　但一年之后，木清突然转学走了。什么信息也没有留下，同学里有人传说他回家乡考试。也有人说他父亲生意失败，破产了，全家逃难去了。兰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她的的感觉就像母亲突然走了的时候。大约此生，生离如同死别。是不可能再见到的了。
　　后来，连木清送给她的那颗石头也不翼而飞。

作者有话说

　　此处改动颇大。增加了九岁到十二岁，兰生，木清，小月三个人的生活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