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仙者

4、〇四

　　“何必心急。我记得追云太子很喜欢的一句诗……‘半亭天下两分秋’……我讲的可有不对？”
　　从铁窗透进牢房的光线范围，终于照见半张脸，脸旁是蓬乱的头发——与街边乞丐没什么两样的邋遢。那张脸显示出它的主人很激动，却又在拼命地抑制着，以至于话音都变得颤抖而扭曲。“错……”
　　“欸，”昙泷鸢止住了他，“不提此事。我来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你在哪里，让我一见。”
　　“不必心急。让我放你出来，有什么事，慢慢再聊。”

　　石室中突然全无了声响。
　　片刻以后，只听得酒空城的声音惊呼：“你！”
　　却见那原本被点穴定住的银衣人已然持刀在手，他身前一丈开外的地方，有血从半空滴落。
　　银衣人生一副二线角色的脸——能看，很酷，除了杀气没什么特色。当然，之所以吾现在才来提起他的相貌，如果不是这一下突袭，他注定只是个龙套。所以说，强人总是比较受优待，就算戏份不多，也不叫会跑龙套而叫友情客串。
　　昙泷鸢道：“聪明人总是活得长久，可惜这个世上还是笨人比较多。”

　　随着话音落地，不知名的杀气突然溢满石室，那种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戾气甚至盖过了神鬼草的怪味，还伴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红色光芒，教孤灯为之一暗。
　　银衣人当然是高手，这突来的杀气只是扬了扬他披散的头发，却撩不动他的心绪。狭长的银色尖刀很是适合他高瘦的身材，也很合衬他的气质，好像他天生就应该与这把刀在一起。汝们知道的，这世上有一种境界叫人刀合一，现在这个就差不多了。

　　后来，他们就打起来了。
　　汝不能怪吾偷懒，这时候昙泷鸢和酒空城都隐了身，吾要怎么描绘呢？整个密室只能看见银衣一个人舞刀，银色和红色的光影几乎要将他整个身影遮掩。
　　银衣人是个高手，在对手形影不见的情况下仍能进退有据，但昙泷鸢也不是盖的，身为堂堂主角，怎能连一个二线角色都收拾不了，况且这还是群殴——鸢酒二人，加上咱们还没出场的那位碧辅觉的灵符。说出去也太丢脸了。
　　一般像银衣人这种独自执行某项特殊任务例如保镖和看人的，都是坚忍并沉默的好孩子，所以直至他被鸢酒二人放倒，仍然一句台词都没有讲。

　　被放倒之后，仍有一声脆响在他上方激起，几点火花迸射出来。随后酒空城的身影出现，她一手拿着已经揭下来的灵符，一手把酒坛子横在地上银衣人的脖颈之前。“好了，打晕就够了，别弄出人命。”
　　这时昙泷鸢也揭下灵符，只见她的血色弯刀就架在酒空城的酒坛之上，仍保持着一个杀人未遂的姿势。“你知道这里面关着什么人吗。”
　　“不知道。但是碧辅觉讲，决不能让你胡乱杀人。”
　　“我胡乱杀人？”昙泷鸢的眯眯眼斜睨酒空城，怒意一闪即逝，“出了什么差错，你负担不起。”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收了刀，看酒空城在银衣人身上搜索钥匙。

　　“你尽管放心，”酒空城刻意避开对昙泷鸢的称呼，“你的身份并没有泄露，他就是不死，也不能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一边搜着，却没有结果。
　　“钥匙不在他身上。”昙泷鸢说着，一路走到铁门前细细观察。
　　“我去别处找找。”

　　昙泷鸢没有应声，酒空城等了片刻，说道：“那我去了。”
　　“等一下。也许不用了。”
　　“怎样？”
　　昙泷鸢又将那门认真检查了一遍。“这门没有锁。”
　　“没锁？”酒空城上前推了推门，以为这门和昨夜的酒窖门一样是开着的。
　　当然酒空城没能把门推开。
　　昙泷鸢不是个有耐心跟别人解释什么的人，她径自走到一旁孤灯下——石室四面无物，只有墙上一盏灯，灯下一桌一椅而已。她抬头看了看灯，那是个青铜灯盏，莲花状的灯盘下有类似莲叶梗的支架，用一个莲叶状的脚固定在墙上。
　　昙泷鸢踩到椅子上，摸了摸那莲叶状的灯脚，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酒空城这个角度看过去，昙泷鸢脸侧的头发挡住她大半的侧脸，只能看见鼻子以下的部位。于是那丝笑容在酒空城这个饱受上司阴谋诡计摧残的可怜打工女来说尤其诡异。
　　说到这儿不用猜也知道那灯座是个机关控制器了。昙泷鸢转了一下灯座，铁门的内里便是嗒嗒两声铁芯的扣动。
　　酒空城看了一下昙泷鸢，然后推开铁门。
　　门里的人布衣乱发，一张脸花得看不清面容，但神智却是非常正常的，虽然通常故事里被禁闭的人脑子都有毛病。那人走出来，双眼扫过鸢酒二人，愕然道：“你们不是……”
　　“你会见到他的。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将你安置。”昙泷鸢不愿啰嗦，从椅上跳下便往外走。

　　酒空城忽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昙泷鸢心绪一动，面上却无改变，也没有什么躲闪的动作，只道：“来不及了。”

　　啪，啪，啪。
　　击掌三下，不急不缓。
　　通往素极假山洞一头的甬道里，石室的孤灯光影在地上形成斜斜的方块，而在那块光亮里，一双织金的白色布靴因为前行的脚步而从洁净不染尘的衣摆下露出来。
　　当众人看到金色的皮质饰带长到脚踝、在浮花的雪缎长袍上左右滚动，修长的人影已经翩翩而至眼前。
　　蓝绸冠，扭金簪，斜垂的碎发遮去了半边的脸；细飞眉，秋水眼，竟是可男可女的精致面容。
　　来人一笑，冷血如昙泷鸢也不免为之心神一荡。
　　“好一个昙泷鸢，三言两语便可得宝，你真是让我愈来愈欣赏了。”

　　昙泷鸢抿唇，“好说。一日两见瑶池仙君玉四千，说出去要羡煞天下人。”
　　“哦？是吗，”玉四千微笑愈深，手中如意轻轻掠过脸前的垂发，“能得到你的赞赏，玉四千倍感光荣。”
　　“礼尚往来而已。”
　　玉四千被这话噎得表情一滞，随即又笑道：“鸢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

　　要忍耐，昙泷鸢告诉自己说。像玉四千这种又臭美又风流数一数二的雷王，不随时雷倒两个人难以善罢甘休。要希望他长话短说，真不是一般的困难。
　　不过玉四千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终于把自己的注意力扯回正题上来了。“做一个交易如何？”
　　“但看你的筹码。”昙泷鸢语气很干脆。
　　“一本名册，换一块石头。”玉四千说这话时继续掠他引以为傲的潇洒碎发，一边风情万种地雷人。
　　昙泷鸢不耐道：“讲话干脆一点，我的耐性有限。”
　　玉四千的笑容又是一僵。想他瑶池仙君之名虽然很雷，但怎么说也从烘托出他的绝世出尘，美貌如他，何曾被一个人如此漠然无视？不用叹号无以表现他此刻的心情！

　　没等他纠结完毕，昙泷鸢忽双眼一阴。
　　酒空城很丢脸地在那里看着美人愣神，让昙泷鸢咳咳两声咳得满脸飞红。昙泷鸢没有心情与她玩笑，凑近她耳边用密语法交代了几句，便让她带着那人走了。
　　她回头，眼中的寒意让玉四千心中暗惊。
　　“此事与我无关。”玉四千道。
　　“哼。”昙泷鸢不屑，“你奈我不何。”灵符不知何时又拿在手中，只见她身形微转，瞬间便消失在原地。

　　“……”玉四千当然能感觉到隐去身形的昙泷鸢已经走掉。春风笑容一敛，“谁人坏事，又害我九龙璧的声誉，罪无可恕。”

　　午时。
　　昙泷鸢刚刚补眠出来，就看见君知矣等在外面。
　　“问鸢姐姐安。”
　　“嗯。等很久了？”昙泷鸢说着，把君知矣让进房间。
　　“不是，我方才听见鸢姐姐醒来的动静，所以在此等候，只是一阵子而已。”
　　酒空城跟在后面不请自入，道：“鸢主，人安全送到了。我卯时就已经回来，见你在休息，就没打扰。唔……”她在昙泷鸢耳边密语几句，面有难色。
　　昙泷鸢似在意料之中，只点点头。又道：“你有疑问？”
　　“是。”酒空城欲言又止，望一眼君知矣。
　　“无妨。”昙泷鸢摆手让她说下去。
　　“牢中的人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更长亭。”
　　“更长亭是谁？”
　　“你知道追云太子吗。”
　　酒空城揉揉眼睛，昙泷鸢此时的眼神居然可以用除了阴险狡诈之外的形容词来形容，譬如柔和，譬如伤感，譬如怀念……咳咳，“知道，十年前覆灭在东柔大军之下的西柔太子。据说爱民如子，宅心仁厚。”
　　“更长亭是他的手下。”
　　昙泷鸢给出这样模糊又斩钉截铁的答案，以酒空城对她的熟悉，是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那，此事与素极紫龙有什么关系？”
　　“若得到九龙璧手中的名册，一切自会明了。”
　　“……那石头又是什么石头？”
　　昙泷鸢却微微一笑，“你知道蒙山宝库吗。”
　　酒空城与君知矣俱是一怔。
　　“传说中西柔王族的圣地，埋藏着皇族的遗骸和宝藏。”
　　“你是说，”酒空城有些明白过来，“那块石头与宝库有关？”
　　昙泷鸢意味深长地点头，一字一顿道：“睚眦图腾。”

　　酒空城欲再询问，昙泷鸢却止住了她。“这个人，信任错非仙过于其他的任何中原人。自有错非仙去对付。”
　　“你要我送更长亭去晴雨园，莫非那就是错非仙的地盘？”
　　“聪明。”

　　“但是，如果我们……错非仙真的达成他的条件得到睚眦图腾，难道真正要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九龙璧吗？”
　　“这你不用担心，东西在谁手上都一样，除非有皇族血统之人，否则无人能可开启宝库。”昙泷鸢说着，又道，“今日便可启程赶往京华。昨夜玉四千似有意引开素极之人，想必，哈，瑶池仙君好面子，真是名不虚传。”说罢拿眼睛别有深意地斜瞥一眼酒空城。
　　酒空城微有些尴尬。“不用取笑于我，见美而赏心悦目，这只是人之常情。”
　　“是，是人之常情。”昙泷鸢嘴上应着，笑容仍是有些不怀好意。

　　“玉四千也许是真无辜，并没有刻意引来素极的人。我回来的路上，看见素极前来巡视的那两名高手横尸在大街上。昨夜来的，只有两名，两名都死于玉四千之玉如意下。”
　　昙泷鸢仍是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