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斗》伊吕

6、第 6 章

　　小石头！
　　凝裳难以置信地看着筑魂手心那块通体莹碧、巴掌大小的石头，若非在梦中，简直就要叫出声来。
　　声音虽然未发出，冷汗却真的出了一身。
　　梦境是这般清晰，她可以确定筑魂手心的石头就是五岁那年她在幼儿园小花园内拣的那一块，那颜色，那形状，甚至大小，都一模一样。
　　不对劲，这件事不对劲！
　　凝裳清楚地记得，从拣到这块石头的当晚，她就开始做梦，然后，一做就是十八年……这本已够不可思议了，更别说石头的由来竟和她的梦中人有关！
　　如果说以前凝裳只是对这个梦境心存疑惑的话，那么现在她可以确定这个梦非同寻常了。
　　它必定暗藏什么玄机，而那块石头，毫无疑问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而今夜，石头在梦中出现了——十八年来，这还是它第一次在梦中出现，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所有的谜团就要在今夜解开？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凝裳的心突突狂跳起来，浑身上下忽冷忽热，难受至极。
　　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可她本能地拒绝接受。
　　然而，除了石头的出现，今夜的梦境还有一点和以往不同，那就是：她无法醒转了。
　　而在梦中，情况在这时忽然产生了剧变——
　　赑屃不费吹灰之力便扛起了那块石碑，举步朝大殿走去。可是，刚迈出两步，到第三步时，他的脸色陡然惨变，身子一阵摇晃，雄壮的身躯竟差点叫那小小的石碑给压垮了，好容易勉强支撑住，却再也无法向前一步，略一提气，竟“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大哥！”八位龙子齐声惊呼。

　　凝裳也骇得魂飞魄散。
　　十八年了，纵然她向所有人都隐瞒了自己的心事，却无法骗自己：她爱这个男子，这个心怀苍生、沉着内敛的男子，这个用情至深、眼神温柔的男子。
　　自从在梦里见到他，她心里便再也容不下别的男子，她不要看他受苦，一丝一毫也不要！
　　眼看着赑屃不堪重负地倒在地上，凝裳哪还能忍，下意识地奔过去就想扶起他。
　　可是，“砰”的一声，她竟然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撞了回去，一下坐到了地上。
　　凝裳狼狈地爬起来，还欲上前，却在不经意间触及筑魂的眼波，半带温柔半带怜悯，半带悲哀半带欢欣，语言无法形容的复杂，就这样瞅着她，然后幽幽地开口对她道：“你来了？”
　　龙八子此刻全都围在赑屃身旁试图卸下那块石碑，却无论如何也撼动不得半分，正急得满头大汗，根本顾不上别人。朱棣则举目四顾，不知她在跟谁说话。
　　只有凝裳，隔着堵看不见的墙，对筑魂点了点头。
　　筑魂一笑，又道：“你可知他背着的石碑是什么？”
　　凝裳摇摇头。
　　筑魂道：“那是‘神功圣德碑’，乃记载洪武帝生前所做功德之用，又有帝王玉玺印章，能镇四方神鬼。”
　　看出凝裳有所不解，她又解释道：“功德在佛法中是无量的，更何况朱元璋乃开国之君，是以这块石碑，合凡间三五人之力便可抬动，可对天界中人来说，却……”
　　她笑了笑，指着赑屃道：“你看，他天生神力，幼时便可背负三山五岳，可这块石碑，却压得他动弹不得。”
　　龙八子这时才听见她在说什么，还以为她是得意得自言自语，不禁大怒，睚眦更是第一个冲了过去，吼道：“你这婆娘好毒的心肠！我这便宰了你为大哥报仇！”
　　“七哥！”九龙子椒图把他一把拉住，生平最不喜欢说话的他，此刻却一反常态，竟说一个整句：“她既想出这个法子，必知如何解救，你若杀了她，大哥怎么办？”
　　睚眦先是一怔，继而怒视着筑魂道：“你若知道解救之法便快快说来，否则……哼！”
　　筑魂飘忽一笑，“‘神圣功德碑’既已被你大哥背起，此刻就算玉帝亲来，亦得损耗真元才能为他卸下。不过，此碑只对你们天界之人起作用，凡人却是一点儿也不惧的。”
　　睚眦想起方才抬碑的大力士，点头喜道：“不错！如此便好办了！我们只消找几个凡人来便可救大哥了！”
　　“我还未说完呢。”筑魂淡淡接口道，“在圣碑之下没有镇压着神鬼时，等闲二三人便可将之抬起，然而它此刻已将赑屃镇住，神力封印已自行开启，普天之下，除非活人献祭，且必须是心甘情愿、不受一丝勉强地献祭，直至此献祭之人的血流尽，魂飞魄散，被镇之神鬼方可得以释放。”

　　找一个大活人献出自己的血，这本已是件难事，更别说还要让他心甘情愿、没有丝毫勉强地奉献自己的生命！
　　这简直毫无可能！
　　此刻莫说是龙八子，就连凝裳，心头都感到一阵冰凉，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难道赑屃就这样永远被压在石碑之下了吗？
　　他是龙子，他应该游历于人间天上，不受丝毫束缚，怎能就这样失去了宝贵的自由，这不啻于要了他的命呀！

　　像是听见了凝裳内心的呐喊，筑魂再次看向她：“你为他心痛了？”
　　凝裳含泪点头。
　　“好极了……这说明，你也爱他。”筑魂目中又露出那种复杂至极的神色，缓缓垂眼凝视着手心里的石头，突然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龙八子不知她在同谁说话，面露奇怪之色。
　　筑魂也不管，径自说了下去：“这块石头，是我用赑屃的血炼就的‘龙血石’……你瞧，方才他吐出的血不就是碧绿的吗，所以真正的‘龙血石’也是绿色的。‘龙血石’是天地间至刚至阳之物，含有龙之灵元，妙用无穷。上一次轮回时，孟婆怜我痴情……唉，说起那个婆婆，虽面目骇人，心肠却真是好。她悄悄地告诉我说，如果把‘龙血石’放在天地中心、至福至贵的位置，并请当世高僧做法开光的话，便可打开‘万劫之门’。天地从生成到毁灭，一成一败，一生一死，是为一‘劫’。万劫之门，不就是连通过去与未来的门吗？我若开得此门，六道十方任我来去，便可免受轮回之苦啦。不过，孟婆所说的‘天地中心’，指的是天上的紫微星，也就是玉帝的居处，那地方，我是去不得的……”
　　此刻凝裳固然已听得入神，龙八子也有些好奇了，忍不住问道：“天上去不得，地上与其对应的地方总去得吧？”
　　筑魂摇头道：“光是天地中心还不行，需得至福至贵。”
　　“那，那你怎么办？”
　　“恰在此时，我听说他……”筑魂指了指朱棣，“要建新皇宫。我不知为他择地的风水师是谁，可此人真是个人才，选择的地点竟和天上紫微星相对应。紫薇垣位于中天，天人对应，所以这里又叫做‘紫禁城’。而作为皇家宫殿，自然是福贵双全了。”
　　许是话说得太多，筑魂歇了一会才又接着道：“接下来的事，你们也该猜到了。今日是玉帝圣诞，奉天殿内有高僧开坛，于是，天地中心，至福至贵，当世高僧——开启万劫之门的三个条件全都具备了，我怎能放弃这个机会，这便和皇上达成了交易。”
　　龙八子中数金猊最聪明，早已猜出她与赑屃的关系非同一般，当下问道：“你想请高僧在奉天殿为‘龙血石’开光，跟我大哥说一声即可，为何要瞒住他？”
　　筑魂点头道：“不错，凭他的本事，找个高僧强行闯入此处当然不算什么，可我试图逃避轮回，此举有违天纲，倘若他以龙子的身份相助于我，便是明知故犯，必然当时就遭天惩！我于心何忍？”
　　“可你却忍心让他永被圣碑所压！”睚眦愤愤然道。
　　筑魂沉默半晌才道：“是呀，我的心，可真是够狠的呢。我与天作对，轮回九世，世世不得善终，世世不得圆满，却还是要与它作对，凭的，就是这份狠！”
　　缓缓抬眼，她瞬也不瞬的紧盯黑幕般的夜空，一字字道：“我就不相信，我连一次都赢不了你！”
　　睚眦嗤鼻道：“胜天？凭你？”
　　“怎么，不行么？”筑魂转头瞧着他，忽然一笑，“不知七爷可看过一本叫《玄机录》的古籍？”
　　睚眦脸色一变：“那是我龙宫的镇宫之宝，你如何得知？”
　　“我不仅知道，还在上一世与你大哥相遇时便向他讨来看过了。”筑魂悠悠然道，“我还记得，此书开篇的第一句话：天地玄机，尽在一线，生死同时，轮回相连。”
　　睚眦甚少看书，瞪着眼道：“什么意思？”
　　筑魂尚未说话，金猊已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的生死其实是同时降临的，就像悬崖两壁，生在这边，死在那边，中间悬着一座桥梁，你每走一步，离死也就近了一步。”
　　“噢，那我只要不走上那座桥就不会死了？”
　　“笨蛋，那座桥就是时间！你能让时间凝固么？”金猊瞪了睚眦一眼道，“一座须弥山、四个大洲、一日一月，合为一个‘大千世界’，天地间共有三千个‘大千世界’，其中只有玉帝居处，因其处于万物运转之枢纽位置，天地旋转，而它不转，时间方能凝固永恒。难道你敢与玉帝相比？”
　　“八爷说得固然对，却也不全对。”筑魂接过他的话道，“《玄机录》中所说的那条‘线’，不仅连通生死，也连通着连轮回。也就是说，无论我的前生还是来世，都是在不同时空和这一世的我，同时存在的。因此，只要我打开万劫之门，便能见到她们、或是引她们前来。”
　　“引你的转世来此相见？”金猊不赞同地摇头，“那不是等于在同一时空出现了两个‘本体’？不行的，那必定会导致其中一个‘本体’的消亡。”
　　“是啊，我要的，就是这个……”
　　筑魂的唇角乍现一丝美丽得近乎于妖异的笑，骤然转脸，目光瞬也不瞬地紧盯住凝裳，缓缓地道：“既然是同一个人，便不可能在同一时空死亡两次。天要我亡，可它如何能想到，死的那个是我，活下来的那个，仍是我……所以我赢了！我终于还是赢了天一次！”
　　凝裳迎着她浓黑如墨的双眸，忽然间浑身冰冷：“不要！筑魂，不……”
　　“砰！”——最后那个“要”字喊出口的同时，筑魂飞快地，以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凄绝之姿，如飞蛾扑火般决绝地撞向矗立在赑屃背上的石碑，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血，那般艳丽地喷射开去，就像鲜花骤然绽放在石碑上，刹那间染亮了上面的字迹，触目惊心的红。
　　“筑魂——”
　　石碑神力封印化解，赑屃振臂而起，疯了般地扑向倒在地上的纤弱女子，须发尽张，双目圆睁：“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你死，我绝不独活！绝不独活！”
　　“不……”筑魂缓缓抬眼，用痛灼而又深情的眼光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他的脸，那让她留恋依恋难舍难弃整整九世的脸，气若游丝地道：“你不能死……你不能和我一样自私……我想赢，所以，我要你活着……天不让我们在一起，我偏要你和她，不，和另外一个我，厮守一生一世……只要一生一世，就够了……那样，我们就赢啦……”
　　“谁？筑魂，你说的是谁？”赑屃骤然用双手包起她整个头颅，一连串急促激烈又清楚的话语从他低沉的喉间迸出，“不！不管是谁，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筑魂，你听清楚了吗？求你，筑魂，不要死，我赑屃一生从未求过人，可我现在求你！我还要去求父王，求玉帝……”
　　筑魂轻轻掩住他的嘴，这一刻她的笑容竟还是如此眩目而充满骄傲：“不用求他们，我们，谁都不求！”
　　她挣扎着在他怀中坐起，不过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已令她气喘吁吁。
　　摊开手掌，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龙血石”掷向凝裳——
　　小小的石块飞撞在无形的墙壁上，霎时间，一座金色大门出现了——
　　“万劫之门”终于被打开。
　　门内，是即将魂飞魄散的筑魂；
　　门外，是泪流满面的凝裳。

　　“来吧……”
　　门内的人举起颤抖的手，向门外的人发出最后的邀请。
　　“来，替我完成我祈盼了九世的幸福……一生一世，多么美丽的……幸，福。”
　　声消散，手跌落，世界，静谧。

　　一滴碧绿的龙血，自赑屃的眼角坠下，落在那筑魂血红的衣衫上，很快，吸干了。
　　可是，更快的，还是与死亡同时降临的遗忘——在看着爱人的生命流逝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赑屃忘记了曾经和筑魂的一切……命运之残酷，无强于此。
　　然而，风仍在吹，心仍在动，门外的女孩终于迈出了向命运挑战的一步。

　　我们会赢的，筑魂。
　　俯身拾起地上的“龙血石”，凝裳用自己的一生对逝者做出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