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斗》伊吕

5、第 5 章

　　正月初九，玉帝诞辰。
　　值此吉日，永乐帝朱棣亲率数百位亲信大臣在奉天殿内举行金箓醮仪，祭拜玉皇大帝，并行斋天大礼，令道士诵经礼忏，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龙九子隶属天界，祭拜玉帝的方式与凡人不同，是以并未参加醮仪。然而傍晚时分，宫中却传出旨意，要他们速去奉天殿觐见。

　　待进得宫来，天色已彻底黑了下去，奉天殿内外灯火通明，却仅有朱棣一人立于殿外丹陛上，身上还穿着参加醮仪时的大典服饰。
　　见龙九子来，他也不说话，只是一味拿别有深意的眼神瞧他们，半晌才道：“这么晚请九位龙子来，实有要事相商，还望诸位见谅。”
　　赑屃淡淡地道：“皇帝如今已将天下坐稳，有要紧事自去和大臣们商议便是，我等恐怕爱莫能助。”
　　此话一出，等于是明确告诉朱棣他们去意已决，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了。
　　朱棣听了，也不作声，默然仰天深望，良久，忽然开声道：“世人都道玉皇大帝乃三才主宰，掌天地人之均轴，天地万物、阴阳造化无不在其掌中，神力之高，凌驾于九天诸神之上。请问大王子，此话可当真？”
　　这时节他居然谈论起玉帝来，赑屃虽诧异，却还是正色道：“吾皇经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号曰‘清净自然觉王如来’，后又经亿劫，始证玉帝，被称为万神之王亦不为过。”
　　朱棣哦了一声，点头道：“如此，朕便放心了。”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放心了。”
　　忽把头一抬，瞅着赑屃等人，似笑非笑道：“九位龙子，告诉朕一句实话罢，你们当真要走？”
　　赑屃迎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出两个字：“不错。”
　　朱棣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九位龙子离家多日，思家之情，朕能体会。只是，朕尚有诸多要事须你们相助，岂容你们就这样一走了之？”
　　赑屃瞧着他，眼内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轻声道：“怎么，莫非皇帝想强留下我们？”
　　朱棣的眼神倏地凌厉起来，一字字问：“不，行，么？”

　　最后一字话音刚落，就听“铿”的龙吟声起，万道金光夹带着逼人眉睫的寒芒扑面而来，大地震颤不休，夜幕深处雷电交加，山河为之色变。
　　龙九子中最小的那位王子——素来最不喜开口说话的椒图，失声惊道：“斩仙剑！”
　　“不错！九位王子怕是怎么也想不到，玉帝赏予刘基老儿的‘斩仙剑’会落入我手吧？”朱棣纵声大笑，手持长剑一步步逼向龙九子，“此剑乃玉帝御用之物，自带玉帝神力，加上今日又是玉帝诞辰，此剑神力更盛，你等即便是龙子，恐也压它不过。是去是留，是生是死，九位王子现在可愿意重新考虑考虑了？”
　　“姓朱的，你也忒卑鄙了点！”睚眦破口大骂，“老子跟你拼了！”
　　“七弟！”逢此性命悠关的时刻，赑屃竟还是面不改色，轻声喝止了睚眦，转向朱棣道，“你一介凡人，‘斩仙剑’在你手中威力大打折扣，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们就范？”
　　朱棣一愣……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赑屃一把拉过八弟金猊使其与己并排，利用其自身的祥瑞之气略略抵挡住一些“斩仙剑”的金光，硬生生地冲上前去一下捏住了朱棣的手腕。
　　朱棣吃痛，手指一松，“斩仙剑”落在地上，赑屃大喊一声：“二弟，快！”
　　螭吻生性好吞，口大能吞万物，闻言立即把嘴一张，用力一吸，竟把“斩仙剑”咬在齿间。
　　情况急转而下，朱棣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只一瞬间便被龙九子占据了主动，又惊又怒，冷汗涔涔而出。
　　便在这时，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声传至耳中：“我早说过，你这法子——不行。”

　　赑屃浑身一震，寻声缓缓转头，顿时像被闪电击中，脸色瞬间变得青黑，眼角的肌肉不断颤抖，那模样看上去端的恐怖异常。
　　只见奉天殿内，一名红衣如血的女子倚门而立，风鼓衣袂，似欲乘仙，竟是筑魂！
　　“你……”赑屃张开嘴，刚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便嘶哑了，再也说不下去。
　　筑魂缓步走至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静静地瞅着他，半晌，忽尔一笑，伸出手来，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
　　那么轻那么轻的力道，赑屃却如遭碳炙，倏地一缩手，松开了朱棣的手腕。
　　朱棣连忙急急后退，赑屃却像没看见似的，呆呆地瞧着筑魂，一动不动。
　　筑魂轻叹一声，柔声道：“你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赑屃沉默。
　　“我实在是怕了。”筑魂继续说道，“今天就是我们命定的离别之日。对你而言，离别仅仅意味着遗忘，可是对我……却是死亡。我不想死。”
　　“他！”赑屃猛然间开口了，伸出手，他用一根手指笔直地指向朱棣，也不管它是否正疯狂颤抖着，颤声道，“他便能救得了你么？”
　　“他不能，可有一样东西能。这样东西，只有他能给我。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帮他留下你们。”
　　“好好好！这交易倒也公平！” 赑屃高声大笑起来，只有他眼中的那种痛苦之色，却连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心碎，“那么，敢问筑魂姑娘……”顿了顿，他垂下头，目光灼灼地盯在筑魂脸上，一字字问：“你想用什么法子留下我？”

　　他们相恋之事，十八年来并未外传，是以其他龙子并不知情。
　　睚眦脾气不好，见状当即上前一步嚷嚷道：“大哥，莫听这女人鬼话连篇！管她用什么法子，我先宰了那姓朱的再说！”
　　“那可不行。”筑魂转脸朝他一笑，“他乃当今真龙天子，且阳寿未尽，你若杀他，必遭天谴。再者说来，他死了，谁给你们写复命文书？”
　　没有复命文书便无法跟玉帝交代，折人阳寿，更是神界大忌，睚眦虽是龙子，却也不能不惧，不禁迟疑下来，恨恨地道：“他巴不得我们永远留在人间，怎肯给我们写文书？”
　　“谁说他不肯？”筑魂明眸微转，“这不正是？”
　　手一扬，一纸书信就在她指间，朱色玉玺的印迹清晰可辨。
　　“复命文书！”睚眦大喜，劈手就抢，“拿来！”
　　筑魂倏地一闪身，叫睚眦扑了个空，左手自怀中一探，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抖，瞬时着了。她将火折子凑近文书，笑吟吟地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烧了它。”
　　睚眦投鼠忌器，不敢再抢，气得大骂。筑魂却不理他，对赑屃道：“大王子，你我做笔交易吧：你若替我做成一事，我便立刻将文书交予你，如何？”
　　赑屃明知她和朱棣携手在先，此刻又来和自己做交易，其中必定有诈，可看着她巧笑嫣兮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阵大恸，几乎忍不住告诉她：你若想留下我，说一句话便是，我岂有不依你之理，为什么要与我为敌，为什么？
　　这时，只听筑魂又道：“事已至此，大王子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答应我，或还能拿走文书返回天庭，不答应，你兄弟九人就得永远留在人间了！”

　　她威胁他？
　　她，竟然威胁他！
　　赑屃心如刀割，看着眼前这张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的脸，终于明白她已不是那个他爱了十八年的筑魂了，他失了她，彻底地，失了她了……此时此刻，什么重返天庭，什么永留人间，对他而言全都不重要了，所谓万念俱灰，大抵如是。
　　“我答应你。”他低低地说。
　　筑魂大喜，正欲搭腔，却听他又接着道：“可是，你得先把文书给我。”
　　筑魂稍一犹豫，随即笑道：“好。”
　　说罢，伸出手去——
　　“别给他！”朱棣大叫，可文书已被睚眦一把夺了去。
　　“你！”朱棣气得浑身发抖，指住她便喝：“你可是不想要那东西了？！”
　　“住口！”筑魂转过头，目光清冷地盯住他道，“你若还想办成此事，就别再拿那东西威胁我！”
　　“可你已把文书交出去……”
　　“他还需替我办成一件事才能走呢，你急什么？”筑魂悠悠然瞧向赑屃，“十八年来，你从未骗过我，这次想必也不会的，是么？”
　　不待赑屃答话，她已轻轻击掌，只见两名大力士合力抬着一块石碑走上丹陛，在她面前放下。

　　这块石碑并不算大，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很多字。
　　筑魂久久凝视着那些字迹，目光朦朦胧胧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大王子，你天生神力，就烦你替我把这块石碑搬到殿内吧。”
　　赑屃略感诧异地一扬眉，狐疑地问道：“就这样？”
　　筑魂抿抿唇：“就这样。”
　　睚眦哈哈笑道：“我大哥力拔山河，抬起整座宫殿亦不在话下，这么个小石碑算什么！大哥，快点帮她搬了，我们好回家！”
　　赑屃颌首上前，单膝点地，双手抚上石碑，看来是想将其背在肩上……

　　“赑屃！”
　　就在这时，筑魂突然爆发出一声轻喊。
　　可等赑屃转过头，她却又硬生生地把嘴闭上了，脸上浮现出凄决之色，猛一转身，面向朱棣道：“东西，给我。”
　　朱棣看了看那块石碑，又看了看赑屃，竟仿佛真的相信这样便能留住龙九子了，便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小物件，递上。
　　筑魂如获至宝地以手接过，紧紧握住，握了半晌，倏地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