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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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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江边,江水溅上岸来,河里没看见桥。也许因为大雨,江水暴涨吞噬了桥架,连残骸也不想吐一点出来。
「没有桥,怎么过去?」走到绝路,海梅转头问素续缘。
他没来得及回答,平空里窜出了十数名黑衣人向他们袭来,蒙面。素续缘侧身闪过,肩膀顺势将海梅撞开,同时纸伞脱手,一名黑衣人翻落,险险被击中。素续缘以摺扇为刃,施展出身法与众人游斗。
「杀啦杀啦!」黑衣人粗嘎的声音吆喝着,众人一拥而上,手中兵器纷纷向素续缘招呼,意欲压制他的行动。素续缘扇面一张,架住利刃,一缓之间他已蓄劲发掌,黑衣人有些被击飞,有些却顺势后翻落下。
「呀。」面对未知的敌人,素续缘选择凝神以对。
连敌人都不要重视我,啊?海梅一开始就被推出战圈,正忿忿想着,在素续缘那方无法得利的黑衣人决定转移目标,挥刀向她迎面砍下。海梅反射性地举起手中长剑一挡,格住刀刃。黑衣人见状施力,海梅于是两手握剑与之抗衡,劈劈啪啪,她听见了对方臂肌收紧的声音。好在雨水使得泥地湿软,腻住了她在后的一脚倒是使她不致被压退,等到素续缘得暇送来一道掌气将那人逼退,海梅也顺势跳开。稍稍喘息,来不及解开剑上所系布套,她于是双手握在剑柄之处便又跳入战圈。钢剑与剑鞘的重量,加上布套滑手,忆秋年所授剑招在使惯木剑的她手中威力不免减少几分。纵是如此缠斗之下海梅依然毫发未伤,除了身形轻灵剑法精妙之外,素续缘确是处处护她。战圈愈近江边,他闪至海梅身边,与她背抵着背。
众黑衣人沉默着,只单纯地攻击,或是倒下。看似莫名的一战,素续缘暗自观察对方武功路数,却寻不得半点倪端。他抬头看看天色,转头对海梅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她斜挥一剑逼退敌人数步,暂得喘息,大声地问背后的他。
「我应付得来,你不要担心。」素续缘与黑衣人双掌对上,对方被震飞数尺,吐出的血水瞬间被大雨化去。
海梅看了他一眼,尽是不解。素续缘伸出手在她背后一托,掌气将她送出几丈远。是时候了,他知道没有问题的。素续缘定下心来,面对敌人更有把握,一番酣战,对方仍保有战力者只剩少数,其余皆负伤在身,攻击稍缓。想到一个被海梅击中颈项的黑衣人,他微笑了。
「该死啦!」众匪又一拥而上。
既然无法从武功路数探知对分身份,不如尽快将他们解决。素续缘暗提真元,待众人逼近,招式即出:「玄子神功,看来!」
尘埃落定,众黑衣人倒卧在地,任凭雨水冲刷。素续缘慢慢走近:「得罪了。」他弯腰,伸手去揭其中一人的面布,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股炙热之气伴随着巨响及刺痛袭来,素续缘向后抛飞,落地,又踉跄了几步。他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被面上血水濡染的眼睛,只见满地碎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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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斜挥一剑,海梅逼退敌人数步,背后素续缘在说什么,听不清楚。暂得喘息,她扬声问他。
「我应付得来,你不要担心。」
什么意思?他说这个?两人既然未显败迹,她为什么要担心?海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至她背后,刹那间她已经腾空飞出。海梅睁大了眼睛,惊诧之余听见了虎虎风声,她手中还紧握着那把剑。来不及转念,只感到落下时胸口的窒闷,「扑」一声,没有预期中高溅的江水,她摔落在木造船板之上。一名黑衣人见状,纵身追来,海梅不及站起只得横剑当胸。黑衣人一掌拍落,她身后船蓬突然射出一道剑气将他击落江中。
小舟在滔滔江浪上颠腾,海梅爬起身来,发现众黑衣人同时自素续缘身边飞开。是素续缘打退他们了吗?她正苦于看不清楚,突然一声闷轰,岸上乍然冲出火光,虽然只是一瞬,并不触目,然而海梅没有多作考虑,立刻想要跳船游回岸上探视情况,无奈江水急行,刹那间船已漂远了,她极目眺望也只能看见那抹蓝影逐渐为雨丝和烟雾所掩没。
海梅蹙紧了眉头。到底怎么回事?素续缘,他预先说不要担心,那是知道她一定会担心的了?不要担心,因为他应付得来。可是什么事都有变数,他有没有估算到?暗暗改变目的地,却还是遇见敌人,他有没有预测到?虽然方才之战素续缘稳占上风,对付敌人似乎尚有余力,等到火光冲出他依然无恙吗?她想要跑到船尾试试能不能再看见什么,看见横在中间的船蓬,停步,海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寒月江,素续缘刻意将她送至此船上,所以这该是原本的计划吧?她收回目光研究这艘船,顺着风向,布帘紧紧地封住了船蓬的出入口,不给人一点窥视的空隙。
是他。海梅想起刚才那道相助的剑气。寒月江,船,剑,还会有谁?不见得事到如今还要从里面钻出个满脸皱纹兼之暴牙的渔夫?她站在船头犹豫着,春风满面地掀帘进去说「嗨」,那是任谁都要感到突兀的吧,她可以想见那之后自己脸上发冷发酸的灿灿笑容。海梅徘徊着,最后屈服于湿衣沁骨寒之下,还是决定进去了。然而胆战心惊地,那样沉默着而密封的船舱,她伸手去掀那布帘,突然疑心起来,根本没有人在里面,她是孤身在孤舟。
是他。她掀开了,看见了,参杂白丝的蓬发,背对着她,仰首,饮满腹浊酒。海梅欠身进去了,坐下。谢谢,应该要说,也仅止于此,没有下文,想要也没有了。所以她忍住不说。不说,就感觉还有一种未了。
他不是刻意不理会她,他毋须这样忍耐,只是像人们总不理会背后飞过的小虫,看见了也无动于衷。
海梅挪动身子,靠至船壁边似乎便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这显然是预谋,可是她想独孤遗恨是不会详细回答她的,所以她忍住不问。她知道他是魔。魔又如何?又不是魔魇。但是他怎么会跟素续缘,或者武林正道扯上关系?寒月江又是位于哪里,流向何方?她不知道。此去是平安抑或涉险,海梅脸上又现出了十分茫然的表情。但素续缘要她不要担心,所以她忍住不想。
洛子商送的剑。海梅解开了布套,把剑平放。剑鞘隐隐地有些蓝意,像通过了庙堂屋檐琉璃瓦的阳光那样流动闪烁无法捕捉。她抽剑,极轻极慢,剑身与剑鞘磨擦发出金属特有的沙沙声。纵使不带一点杀气──不知是否有一天她终也拥有这样东西──剑者如此敏感,在他背后拔剑总不是好事。海梅停下了,又将剑收回鞘中。
独孤遗恨转身取酒,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么专心一意地研究着,像孩子在观察昆虫一样。
手上有什么。指纹,她不知道怎样是畚箕怎样是螺旋,总之有。至于掌纹,她想起从前一次在路上被算命先生拦下。天机总是不可言,然而有那么多人嘁嘁促促地想告诉别人如何如何。香烟袅袅,算命人捧着她的手直呼功名有望。此后海梅一旦想起这件事就疑惑,假使她刻意什么都不做,那功名是否还会执意要落在她身上?不过如今已经不需要再理会这个非时间不能解答的问题,这使得海梅满意地放下了手。
但是人家又说一步江湖无尽期,身在武林,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么他们该怎么看,当初自己执意要踏上这条路,央着傲笑红尘说不要回去,他们会叹息着说不懂事的孩子,如此吗?你会后悔。后悔吗?现在不会。或许有一天,死了某个谁,她愿意奢侈地后悔片刻。
她想起了傲笑红尘。在那之后他回到蒿棘了吗?有没有又为了什么事想不透呢?分别以后她想过请洛子商捎信给他,可是,太麻烦他了。收信的人不知道会不会也觉得麻烦。
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也看了,想也想了,百般无聊,海梅掀起船帘往外看去。雨停了,地平线两端生出了短短的虹,中间却是一段空白,被大水冲断了的桥。
「狐狸的家。」她说。不是在心里自语,说出来,要给他听见。
他没有反应,喝酒。
「狐狸住在那里,你不知道吗?」她抬手按着布帘,独孤遗恨坐在船舱的另一边,海梅指向虹的底端,说给他听:「有一个小男孩,出门的时候他妈妈告诉他:『今天是狐狸娶亲的日子,而且狐狸不喜欢被人看到,你绝对不准去偷看。』可是他到树林里去,却遇见狐狸迎亲的队伍。他躲在树后面,狐狸们一板板地走着,停下,走着,停下,转头。他跑回家去,却发现狐狸刚才来过,他妈妈说狐狸们发现他在偷看并且非常的生气。他妈妈把大门关上不让他进去,并给他一把短刀,要他去跟狐狸道歉,得到了狐狸的原谅才可以进入家门。后来他到了一个都是花而且有彩虹的地方。」
所以狐狸就住在彩虹那里?他仍旧沉默,可是在听,背对着她,同时发现一根灰发掉进坛里在酒面上载浮载沉,但是他在听。我不知道。低沉的声音,在船舱里回回,彷佛是从船壁里传出的回答。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别人做的梦。而且彩虹的场景只有男孩出现,是她执意认为那是狐狸的家。
海梅撩起布帘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专注的视线和晦涩的微笑在她脸上织出了一种淡淡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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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遗恨一扬手,一直在海梅脸旁摇晃着的灯盏刷地窜出火苗。海梅马上移动位置坐远一些,她早就觉得──从她还在『异界』的时候开始──这盏灯要是再这样晃下去,总有一天会引起大火烧船。
她伸手在周围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段枯乾的短草,端详片刻,又把它往火里扔去。草叶太轻,连灯盏的边缘都没沾到就又飘落在她身前。
独孤遗恨起身,海梅马上转过头去看着他,不过他只是掀开布帘走到船舱外面去。
他离开了,海梅也不想一个人待在里面,气闷。独孤遗恨在的时候她不好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于是现在她决定要去透口气,从另外一头。
船板上凉快多了,海梅伸直双腿坐着,耳边江水流动的声音让她放松了一些。初入夜的天,深紫色,适合做丝绒缎旗袍,罩住整天,只在接近地平线处被稀释,和了明矾和蛋清的一点凝。而月亮是如此的苍黄,断口处齐整得像用刀斩过。
海梅探身出去,把右手伸到水面下,江水在她的指间流动,激急地,不停将她的手冲开。过了一会儿海梅把手抽回来,也不擦乾,任它垂在身旁。在江水里浸泡过后,手腕以下的血管似乎已经被冻寒溶去,岩石一样冰凉。
几个时辰以前,在她说完狐狸的故事之后,海梅好不容易决定正式去和独孤遗恨攀谈。决定之后又要做好心理准备,也许是板着脸孔的狐狸给了她不少兴致,她终究还是带着微笑去喊他了。
「独孤前辈,谢谢你。」
「我叫做海梅。」
看他一眼,咽一口口水:「我,我,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独孤遗恨终于有了反应,只是摇头。
「我,我不怕。」
不怕,不怕?你不能懂得,所以不害怕。再次摇头,对他来说已是太多的反应。
不行,不接受,不想听,不要吵……海梅霎了霎眼睛,迟疑,向前坐到他旁边,怯怯地望向他的侧脸,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对。她知道他没有恶意,却不晓得怎样可以让他释出善意。他总是不理,海梅在一旁抱膝坐着,下颔抵在膝盖上,把想说的话在心里理一理。
「你的朋友很少,我知道除了命犯天煞孤星克朋绝友之外,总是要有知音才肯相交,我也是这样。朋友少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听见你说『心事免了解』,为什么宁愿走到这么绝望的地方?我想一定有人愿意听你说说,一定有。至少在我知道你以后,我是这样。可要是你真对我说了,我一定又会很惊讶的,因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心事还是放开来的好。对我说,如果我不能明白,或者假装明白,那是辜负了你,我又不愿意了。况且即使了解,也不一定能够安慰。默默地在一旁体会,或是说一些表面话,那对于你的心事有什么帮助呢?说出来反倒变成一种污蔑了。也许这是你说心事免了解的原因吧。
那么我到底希望你什么?也许是笑一笑,就算只在川凉剑夫和飞猿的面前也好。」颤抖着的声音想慢也慢不下来,衣角在她手中扭成了一团:「很奇怪,很奇怪吧,我来武林走一遭,这些话本来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可是今天人都到了你面前,谁知道这辈子我还会不会遇见你,还有没有命遇见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海梅自己噤住了,偷眼觑他。听见话声一落,独孤遗恨缓缓点头「嗯」了一声,似是心不在焉。
她不能再开口,也没有什么可说出来的了。听着独孤饮酒入喉的声音,海梅愈来愈感觉尴尬,最后还是退回了原本坐的地方。轻手轻脚,十分歉疚。
几个时辰以后的现在,海梅仰身躺在船板上,眯起眼睛去看那些被厚云遮蔽了的星宿,用整个背脊去感觉孤舟的浮沉。一只黑鸟振翅飞来在船头停下,不叫,左顾右盼久不离去。又一只,斜掠过闯出她的视野,头先那一只却没跟去,没走,留着。海梅微微一笑,摊开右臂伸出船舷,江水于是又滔滔地将她的手淹没。
素续缘送给她的发簪放在怀里,浅浅地抵住了胸口,她想她可能永远也舍不得打破上面的圆珠去取出那些伤药,因为牵扯的并不是唾手可得的回忆。那把剑也是一样。但即使想念它们的主人,他们却也绝对不会知道并且自顾自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只有相遇了,才可能会让他们和她因着当下的事件而产生交集,而她总是忙着记下一些画面让她在日后这样回回地想之不已。
一路上总是会遇见许多人,他们来来去去,最后留下的很少很少。洛子商和素续缘,认识了,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能够这样就要很满足。至于独孤遗恨,她想也就仅止于此,能让他送一程,无论基于什么理由,她都已是幸运。
对独孤遗恨说的那些话其实没有多大意义,他已经够坚强了,而孤僻是他现在的选择。海梅细细回想起来,或许她所应该要祈求的,是乾脆要这个武林少一点让他不开心的事。
船帘刷地被掀开,海梅赶紧坐起身来,回头,发现是独孤遗恨穿过了船蓬到这一头来寻她。她摇晃着站起来,正要摆出一个客气的笑脸,独孤遗恨默默地递过来一个布包,又退回船舱去。海梅一手捧着布包另一手将它掀开一角,里头装的是一叠薄饼,乾粮一类,夜色中看不清颜色,猜想是烘烤过的黄褐。海梅揭起一张咬下,咀嚼咀嚼,淀粉的厚重甜味扩散开来。这在平时她是要觉得腻了的,但是在这飘荡的孤舟上,而船里的人还惦记不让她饿着,海梅一面咬着饼,一面疑心着自己是不是哭了,因为面上湿湿的,而又不像是水花溅上的。她用手背抹着抹着,越抹越温热,渗进了嘴角,结果那饼吃起来都变得有点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