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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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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南居关的经验,陈以晖以为总都差不多的,增援完了,运气好的话能在夏天到来之前赶回来吧,他是有他的盘算的,他见过珠珠的弟弟,也快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如果能教会他陈国的语言,理应比珠珠作用更大。毕竟在陈以晖的意识里,掌管一个国家的总该是男人,即使是周国,也没听过有女子入朝为官的。
只能说,陈以晖也难免陷入世间的惯性思维,太不了解这些游族,也小看了女子的韧性和气概,这也难怪,这个时候,谁又能预料到将来的某一天竟会有一位女王横空出世。
这大概就是未来的诱人之处了,充满了未知,混杂了希望与绝望。同样的,现在经历的每一日,都积攒起未知的未来,你所以为的不变,却是身后砌起的走向未来的路。
现在的陈以晖,抑或是与他并马而行的陈以昂,并没有走向未来的实感,他们刚刚离开野戍关,还在陈国的地界里,手里拿着原瞳玉亲手所签的尚国通关文书,星夜兼程。
“哥,”陈以昂精神很好,连续的训练似乎让他壮实了一些,不过也可能是成年了,身体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已没了幼年时孱弱的影子,只听他道,“我们是不是会路过‘侍书城’?”
侍书城,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不过已经没人记得它曾经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中印馆林立,家家刻印,户户封裱,渐渐形成规模,也有了名声。也就有了人人爱书、集书、读书的侍书城。
也是陈以晖记忆里最不愿触及的地方。
陈以晖道:“会。”
陈以昂道:“我想去看看,一直想去哥读书的地方看看。”
这次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次经过那里。
“好,”陈以晖沉吟半晌道,“不过军队不得入城。”
那座城经历过践踏,如果可以,不希望再触及他们的那段记忆。
陈以昂自然没意见。
那之后已经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陈以晖也想回去看看他们,即使只剩一捧黄土。
出发第二日,着副将领军继续赶路,兄弟二人绕路侍书城,约定下午时分汇合。
二人两骑,绕了点远路,直奔侍书城而来。
这座城的位置倒是在他们的路程之中,不过经过那件事之后,此城的归属有相当的质疑。当时尚国王庭的普遍观点是,既然长鲁国想要,他们也已经攻打下来了,干脆送与他们便是。没多久原瞳玉当了太子,没有直接说,但是谁人不知此城对他的意义,不过他一直没说话。正好那个时候长鲁人也全部撤离而去,所以直到现在,侍书城可以说双方都有份,可又无人管理。
正因如此,陈以晖才会担心大军令城中百姓不安,又不知该知会何人,干脆不进城,从城外路过。
大概是冬天的关系,城外一片萧瑟,城门大开着,也没有守卫的兵士。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心情各不相同。陈以昂心心念念这个地方,充满了憧憬,无论它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他都跃跃欲试。陈以晖心里却不好过,曾几何时,这城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带着一片寡淡素净,现在却笼罩着死气沉沉。
二人打马进了城。
临近中午,街上百姓倒是不少,小孩子也多,二人忙下马,牵好马匹,省得惊扰行人。
走着走着就觉出不对了,尚国注重礼仪,当年侍书城中,无论男女,个个都饱读诗书。即使是野戍或者南居那种百姓几乎不识字的城镇,也会因为有驻军的震慑,安分守己,然而现在的这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几乎人人都带着一股戾气,一言不合便吵架,小孩子破衣烂衫,跑来跑去,甚至趁着别人吵架或者看热闹的当口掏人家口袋。
被抓住的小孩子会被拖到巷子里,甚至当街被暴打,不仅没有人制止,围观的人反而拍手叫好。
一定是哪里不对。
中年人倒好,衣衫虽然也破旧,起码整整齐齐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则相当随意,一块破布搭在身上,光着脚,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面,即使是女孩子也不觉有耻。
陈以昂脸色由兴奋而尴尬,想来他也走过不少穷乡僻壤,连礼义廉耻都没有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陈以昂悄声问他哥:“这里就是侍书城?”半天没听到回答,扭头去看。却见陈以晖眼中是混着愤怒和悲伤。
曾经那么美好的一个地方,遇友行礼,遇老扶将,遇幼相让,陈以晖自身几乎所有教养都是在这个地方被培养和定型的,所以他虽然不得圣帝宠爱,但一直以来都是口碑最好的皇子。
现在眼前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还不到十年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突然感到脚步沉重,陈以晖低头一看,一个小孩子正蹲在他脚边,双手抱住他的小腿,陈以晖看他的时候,他也朝陈以晖诡异一笑。这时另一个高些的小孩儿冲过来就往陈以晖怀里掏。
可惜陈以晖并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那孩子什么也没掏出来,只见他满脸怒容地推了陈以晖一把。
陈以晖不是不能反抗,只是这两个孩子,无论哪个都太瘦弱了,不堪一击,他实在不忍心伤害他们,只能硬生生接下他的推搡。
不过陈以晖可以忍,陈以昂却是个不吃亏的,他站在陈以晖身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孩子摸不到钱袋正想跑,结果被陈以昂跳起来踹了一脚,大叫着朝街边滚去。
踢走了那个大些的,回身之时又将抱腿那个踢到另一边。
陈以晖忙拦着,不然真难保得王不会追过去补两脚。
“外乡人打人啦!”那个大些的孩子坐在地上便高喊出声。
街上的人早就盯着看呢,并不是对欺负他们孩子的人同仇敌忾,而是他们看得出这两个人很富贵。
先是一个男人从门口拎了根破木头在手里,接着一个大姐举起了手中的篮子。
坐在地上的那个孩子阴狠地笑着,等着看那两个人外来人的笑话。
这场面实在始料未及,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陈以晖有些焦灼。
陈以昂不焦灼,他直接将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狠戾。有的时候以暴制暴却能最快看到效果。
百姓再癫狂也不敢直接拼兵器,眼看着那些原本打算出头欺负人的都犹豫着停了手,陈以昂递了个眼神给他哥,示意他赶紧上马,不要妇人之仁,他们可以救人,却救不了跌落地狱的灵魂。侍书城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尽是正人君子的侍书城,战争泯灭的,除了逝去的生命,还有生者的良知,遭受重创的百姓,在废墟般的土地上渴望帮助,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等来,他们被他们的国君抛弃,所有读过的书,所有识过的礼,都变得没有意义。他们在经历绝望后再次绝望,其他人,又该用什么去苛责他们。
兄弟俩上马,直接离开了侍书城,这次经历可以说很不愉快,陈以昂嘟着嘴,原先对这个地方所有的美丽遐想都毁于一旦。对陈以晖来说,却是更加残忍,毕竟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原瞳玉不管这个地方,或许是因为尚国皇帝的命令,又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里。反正事实就是,城虽在,却荒芜得如同死了一般。
周国。团簇城。
周国人也在过冬,屋子里很冷,柔若着人又加了个火盆。
宇光遒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的胡渣冒了出来,脸色有些白,人也相当消瘦。
柔若用布巾沾了温水,给宇光遒擦了脸和手,又喂了药。忙活完这些已出了不少汗。
半个月了,自从宇光遒被送回来整整半个月了,他一直处在昏迷当中,他家的女人们能躲多远躲多远,没一个愿意照顾他,就连侍人也不够尽心,柔若只能自己照顾他,不然真怕他还没醒过来就烂掉了。
柔若端起水盆准备去倒掉,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吓了她一跳,门口冲进一个小男孩,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朝着柔若便扔了过来。
柔若惊叫一声,下意识抬手护在眼前,手里的水盆掉在地上,溅了一地,也溅了她一身。腰间一痛,低头一看,拳头大一块煤,顺着她裙子滚落到地上。
小男孩哈哈笑着转身跑掉了,房门还开着,深冬里的北风涌了进来。
柔若顾不得收拾自己,先将门关了,免得把宇光遒吹病。回头看去,曾经那么结实健壮的男人一无所觉地躺在那里。
柔若知道,宇光遒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讨厌她,她被锦春打发给了宇光遒,而宇光遒要去大留打仗,他家里的人自然觉得男人是为了得到她才去打仗。宇光遒回来之前他们只是孤立她,如今那个男人昏迷不醒,他家里的人几乎把罪责都赖到她头上。
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又不能眼看着宇光遒没人照顾。
柔若将盆从地上拾起来摆放好,再走到床边,帮那男人掖了掖被角,默默坐到他旁边。
他们是一样的,她与宇光遒,是一样的,同样被禁锢在这间房子里,同样遭人遗弃。她心里明白,如果宇光遒总也不醒,他的那些女人,是不会等他许久的。
不同的是,他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知道。
柔若突然生出一股羡慕,这处境里,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是一种幸事吧。
她想起某个日出时分,有个人曾问她愿不愿意回去陈国,她拒绝了。那时候总还有些念想,现在则什么都没有剩下。可是并不后悔,即使回了去又待如何?没有一个相知相伴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