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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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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陈以晖的突然到来又突然告辞,原瞳玉既没有追问也并未阻拦,他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年,肩上扛了责任,事关许多人的生死未来。
原瞳玉百忙之中亲自将陈以晖送出斥城。
陈以晖又看了一眼这座城池,此时的斥城破败萧瑟,砖石上烙着硝烟的痕迹。
原瞳玉也看过去,随即道:“不过是一时的,大雪会持续一整个冬天,待得来年,万物复苏,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虽领兵多年,但原瞳玉骨子里依旧带着文人的希冀与浪漫,他换了一件棉袄子,银灰色缎子面,衬着那被兵营磨砺得日渐尖锐的五官柔和了下来,找回往昔的影子。
两个人还似年少时那般,相见时亲切,分离时不舍。陈以晖抬手臂伸出手掌,原瞳玉一笑,便伸手握住。
抵掌相握,再不是曾经瘦弱纤细的两只手,各自粗糙。握起的是刀剑,保卫的是山河。
陈以晖想提一提芝荣的事,不过那女子哭得那般伤心,求他千万不要跟原瞳玉说起,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违背对那女子的承诺。
陈以晖笑道:“走了。”
原瞳玉也道:“再会。”
再不是小儿女的扭捏,而是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的胸襟气度,山高水长,待得来日重逢,兄弟情谊,互道珍重。
总是可以的,回程上陈以晖快马扬鞭,迎雪而行中这么想,世上或许有许多不平,逃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哪里不平不公正就该颁下章法去纠正,如果所有人都在逃避那么就自己顶上,如同在南居关,自己亲手砸烂的牲畜营的牌子。
可以的,等战事平息,他还要寻回流落异乡的陈国子民们,那些因为贫穷历尽坎坷的人,该回家了。
柔若,他在心里说道,等我接你回家。
陈以晖回到野戍城时,陈以昂正摊在椅子上读着得王妃的来信。大概是上次陈以昂在信中抱怨太多,得王妃甚是烦恼,为自己不能为夫君分忧而感到焦急。字里行间俱是小儿女的情意绵绵,柔情蜜意的,似水一般。
陈以昂在校场上伤了手腕,迟浩正在给他推拿,他单手挥着信纸嗤笑道:“傻女人。”
一向不善言辞的迟浩道:“有个关心你的傻女人不好吗?”
陈以昂嘴硬道:“谁要她关心。”
迟浩推拿的时候加了点劲儿,陈以昂立刻嗷嗷直叫,什么都忘了,感觉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陈以晖打从院外就听见陈以昂嚎叫的声音,忙推门进来查看。
陈以昂看见他哥进来,十分高兴,道:“哥,你回来啦!”
没有询问,也没有安慰,只是像往常一样招呼着。
陈以晖也只是点头道:“回来了。”并问,“你叫嚷什么?”
陈以昂指着迟浩道:“他,他欺负我。”
迟浩大惊,忙跪倒在地道:“微臣惶恐,得王殿下饶命。”
陈以昂瞅瞅夸张行事的迟浩,又看看一脸无可奈何的兄长,恍然大悟,都是自己平日里任性惯了,给别人留下不讲理的印象,迟浩这么一跪,任谁都会以为是他的错。明明被捏痛的人是他啊。
“迟浩!”陈以昂反应有点慢,爆喝出声的时候,只看见抱着医箱已经跑到外面的医官。陈以昂跳起来去追,追到也拿他没辙,总不得当着陈以晖的面将他打一顿吧。这么想着便停了步,气哼哼地叉着腰,一下又搓到腕子,嗷嗷叫唤。
陈以晖温和笑笑,对迟浩道:“留下一起吃饭吧。”
说完便不再管那俩人。
陈以晖走后,迟浩抱着医箱凑回来,迟疑地问:“我怎么觉得,仪亲王殿下有点不一样了。”
陈以昂早就感觉到了,那种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安稳感,是以往从来未有过的。那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如果说以前的陈以晖因为环境导致心态和性格上的压抑,那么这趟回来的他,就好像卸下所有束缚,那种展翅欲飞的气度,令人心生臣服。
一切仿佛并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不同了。以前觉得日子过得平白无奇,现在却觉得紧迫。借着过年那几天,陈以晖跟着林远君走遍军营,上上下下认识了一番。陈以昂也没闲着,成天泡在校场里。
期间,陈以晖带人给珠珠的部落送了点食物和棉衣棉被之类,东西不算多,陈以晖解释是要还珠珠馈赠皮袍的人情,林远君觉得没什么,也没细问,直接写了个手令,着他自己想要什么就去拿。
珠珠挡在部落门口不许陈以晖进,陈以晖也没真的想进去。游族的贫穷,从远远就能感受到了,他能懂得一个少女的自尊和骄傲,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身份,被外人看不起。他并不想非扒着别人的伤口看,尊重,就是给予他们最后的尊严。后来他才辗转知道,他去的时候,正是游族最困顿的时期,有多少人要求首领带领他们去抢劫野戍城,为此珠珠与他们发生过很激烈的冲突。
珠珠听不懂陈以晖所讲的那些文绉绉的东西,陈以晖便用最简单的语言让她明白,人要自勉、自立、自爱,无愧于天地。珠珠似懂非懂,但是她内心之中觉得陈以晖是对的,不然为什么陈国人可以住在高大的城池里,四季都有食物吃。以前她以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是族里那些勇士,可是她却发现那些人再英勇,也无法带给族人衣食无忧。所以她才会去结识陈国人。
看到那些粮食,珠珠暗自松了口气,饥饿是很可怕的东西,吞噬一切,教养、良知、底线,她也不知道下一次,她还能不能说服族人、说服自己的父亲,或许连她自己都再也忍受不下去。
珠珠送陈以晖他们离开,拉着他的手道:“春天,我要,继续读书。”
陈以晖还是不能习惯珠珠向他表达亲近的方式,但也没有甩开她的手,甚至从怀里掏出一个镯子,帮她套在腕子上。
那镯子是他少年时戴过的,金的,雕着花朵鸟雀,做工甚是精致,还是故皇后为他挑选的。皇子们从不缺这些玩意儿,他很喜欢这一只,戴了许久,直到长大了,再不摘恐就摘不掉了,那也不曾丢掉,用锦帕包了好好收着。年前收拾东西偶然看到,想了想,女孩子手比较纤细,果然是能带的。
镯子这种东西游族也有,不过大多是木制或者是兽骨磨成的,粗糙得很。珠珠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两只眼睛都亮亮的,看着陈以晖道:“我带着,一辈子。”
陈以晖微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道:“我着人从家里送了许多书过来,等春天继续教你读书识字,你的族人也可以来。”
珠珠很高兴,握着腕子上那只镯子,双眼看着陈以晖,道:“春天,快来。”她真心这么希望着,她憧憬着春天的时候,学会很多陈国话,她有许多许多话想对陈以晖说,她希望他能听懂。
珠珠追着陈以晖他们跑了一会儿,高声喊道:“晖,我等你。”
这一刻她的内心是踏实而幸福的,摸摸手腕上的镯子,目送那些人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冬天不再难熬,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送来了食物,更多的是多了一份期许,一份盼望。
珠珠曾长久地矗立在那个位置,在看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只是想等着春天的到来,等着心里那个人再度出现,他会带来食物、带来书,会送她礼物。珠珠觉得心里满满的,等待都变得美好起来。
只是,她再也没有等来陈以晖,这辈子都没有。当战火席卷了大河两岸的那些国家,身处山坳里的游族得以喘息,同时也给了他们机会。当那些国家为了从战争中脱身而疲于奔命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后来昌盛百年的异族国家悄然崛起。
战争,埋葬了多少少年的梦想,又埋葬了多少少女的痴情。在许久的将来,无论他们取得多么大的成就,站在多么高的位置,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不得不承认,那些曾经是无法回去的空中楼阁。
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抱着伤口前行,已经回不去的过去结痂成疤,只是为了更多人不再饮此伤痛。
在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当珠珠再次心心念念地站到那个地方,掰着指头数着日子,明明春天已是如此近。
同一天,守城的兵士带着一名狼狈的报信人来见林远君,那人道:“将军,救我们,邻水城要破了。”
连林远君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邻水?那个拥有天堑,易守难攻的邻水?
陈以晖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