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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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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如期而至,一夜小雪,天地俱白。日头正好的时候,陈以昂裹着得王妃寄来的棉袍子,围着兰姑娘用羊毛织就的围巾,抱着小羊羔,蜷缩在大石头上晒太阳。
许多兵士们却还穿着单薄的衣裳,棉衣早就发下去了,不过刚刚入冬,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并不愿意被负累。
有几个人从河边追跑着过来,远远看见陈以昂,扬起手打招呼。
他们背对着阳光而来,陈以昂不得不眯着眼睛看过去,许多年后,他依然记得这幅光景,年轻的,活生生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带了点傻气的满足笑容,后来陈以昂无数次地去想,如果时光可以操纵,他真的愿意用尽一切去换回那一刻的宁静美好。
那几个人走到近前,是曾经与他同住过一屋的兵士,也曾一起因为偷吃羊腿而受罚。其中一个人问:“昂,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伙伴们都没读过什么书,更没去过都城,甚至有些人,都不曾去过比边关更繁华的地方,他们都只当陈以昂是林远君的外甥,便将他当成兄弟,偶尔来看看他。
陈以昂答道:“我冷。”
“冷吗?”年轻的兵士抹掉额角的汗水,疑惑地反问。
壮硕的兵士年长一些,拍了拍陈以昂的肩,道:“你坐在这里不动,自然是冷的,我们刚从校场回来,浑身热的不行,你也跟我们去操练吧,再不会冷。”
“是吗?”放羊早就放腻了,陈以昂巴不得换换地方,看着陈以晖天天骑着马往外跑,他也羡慕得紧,林远君却对他不怎么放心,不肯纵容他。害他天天无所事事的,人都快傻了。
听着伙伴们邀请他去校场,陈以昂心思活络,忙把羊都赶回去,真跟着去了。
陈以昂少时身体不好,没怎么习武,进了校场更似打闹,不一会儿就累了,不过活动筋骨之后真的不怎么冷了,微微出了点汗,直觉通体舒畅,连心情都好了起来。
几个人点了堆火,还有人拿出珍藏的酒。
那酒烈,入口带着微微的苦涩,但是陈以昂很高兴,他好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或者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以前在都城,即使受圣帝宠爱,在贵胄之子中很是吃得开,但依旧谨小慎微前行,表面看似招摇无忌,实则处处小心。
现如今却没有那份顾及,就算喝的酒不及以前之万一,但心境却也是从前遥不可及。这份踏实与坦荡,也就只有在这天地广阔的地方,与一群坦荡真诚的人在一起才能感受到吧。
那位稍年长的伙伴喝了口酒,指着远方道:“封河了。”
陈以昂道:“都封好几天了,我天天在河边坐着,可清楚。”
那人摇了摇头,道:“你刚来不知道,你看。”他指着不远处的河道,“这河比以前浅了,我很多年前去过邻水关,那时大河宽极,仿佛能吞人一般,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宽了,站在城楼上大概能看到。”
陈以昂不懂这些,于是问道:“河窄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人道:“若是以前,说不定我们跟大留能打开航路,我当兵以前家里是打渔的,这些年攒了点小钱,本来还想将来解甲归田,我就去买条船,到大留去做生意,可现在……”
众人沉默了,他们都是兵士,并不是所有兵士都盼着打仗,与贪生怕死无关,而是真正经历过的,才了解那份悲壮,才会真正的怜悯。
那人道:“看着吧,来年春天定有变化。”
此时的陈以昂还未意识到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只是看着伙伴们都面色沉重,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是,他跟其他兵士所思所想不太一样,他依然记得当初离开都城,并不是为了到这么远的地方放羊,他或者说陈以晖,所期待的一个机会,也许近了。只是后来发生的所有都令他始料不及,这个机会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乃至终生都无法介怀。
边城外不远处,异族少女珠珠正将一个大包裹往陈以晖怀里塞。
那袍子陈以晖看见了,一整块兽皮鞣制的袍子,这样的东西别说对他们游族,就是拿到陈国都城也是稀罕货。他同情他们缺食少衣,怎肯接受,偏偏珠珠更加固执,说什么都要送。
陈以晖无奈,只好收下,想着回头朝林远君要点什么,送与她做回礼。
只是他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自己收下袍子时,珠珠看他的目光便变了。
在陈以晖的教导之下,珠珠已经能够说出整句的陈国话,只听她道:“你收下了,你会将它收好吗?”
陈以晖觉着,可能珠珠担心他回去之后随便扔了,于是点头道:“会的,我会仔细收着。”
“那,”珠珠道,“那你娶我吧。”
“啊?”陈以晖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承想珠珠认真道:“你娶我,我同意了。以后你帮我们盖你们那样的房子,种你们那样的麦子。我给你生孩子,生到你满意。”
“我,”陈以晖有点懵,道,“我没说过要娶你吧。”
珠珠道:“你说了。”
陈以晖肯定道:“我没说。”
珠珠道:“你说了,就说了。”
陈以晖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珠珠道:“那你现在说。”
有的时候,词汇的匮乏似乎更能令人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想法,可是很明显,这令内敛惯了的陈以晖措手不及,几乎无以应对,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珠珠听不懂。
陈以晖只能摇摇头道:“不。”
珠珠突然整个人扑上来,她动作敏捷迅速,距离又近,陈以晖无处可逃,被生生压住。
珠珠道:“我随你走,当陈国人。”
“不……”陈以晖抬眼便看到天空。身上的女子并不沉重,他想反抗也不是不行,只是不想伤到她,毕竟她并没有恶意。
拒绝,也不是因为珠珠不好,而是这心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塞满了,没人提的时候还好,现如今有人想挤进来,他才发现,早已没了位置,被那个选择不再做陈国人的女人占了。而他,又不想说谎,“对不起。”陈以晖黯然道,“珠珠。”
珠珠从陈以晖身上爬起来,顺势踢了他一脚,很生气的样子。或许她想说什么,但是苦于无法表达。
陈以晖也站了起来,却觉得已经无法面对眼前的女子,少年人的喜欢,是多么纯粹多么美好的字眼,自己却将这一切破坏了。
有些狼狈,毕竟是第一次被别人直截了当地剖白心意,慌忙收拾东西,上马离去,身后的珠珠却笑了起来,大喊朝他喊:“晖,我会等你回来。”
不得不辜负一个女子,就像曾经对另个男人的羡慕,都是由心而发,不由自己。
他想回头告诉珠珠别等了,又怕无端给了她希望,他从那个女子身上学到的,干脆利落地离开,从没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然而他还是思念她,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想法,白天的时候,林远君会教导他许多,他也很专心地做事,到了夜晚,仿佛那一夜的琴声还在耳边回荡。
“柔若。”陈以晖朝着周国的方向望去。可惜那里一片荒凉,什么都没有。
在边关南侧,远离野戍城的一片荒林,平时也绝少人迹,军中最调皮的兵士也不会在这里撒野,只因这里埋葬着那些曾守卫城关牺牲的兵士遗骨。
第一场雪之后,伙房刘头拎着一壶老酒,一瘸一拐地进了林子,许久之后才出来。
刘头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抬头正看见兰姑娘挎着个篮子往这边走,于是开口打了个招呼:“给你娘上坟啊。”
“刘叔。”兰姑娘也看见了刘头,连忙施礼。
野戍城百姓的坟茔就在这里不远。边关地方,不像都城等级分明,更有许多人早已背井离乡,剩下的这些,死了,就埋在这里,只当与乡邻作伴。
兰姑娘低着头,她很坚强,不过再坚强也还是个姑娘,虽然乡邻待她算好,但母亲却嫌弃她,才是她心底最深的阴影。
刘头道:“将军又提起那件事,着我找人跟你说媒呢。”
兰姑娘头更低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刘头道:“这多年了,你该知道将军的心意,你这孩子又何必呢?”
兰姑娘轻声道:“刘叔,他是将军,早晚要走的。”
刘头道:“那你就与他一起走呗。”
兰姑娘急急摇头,道:“我知道自己长的什么样子,也习惯了边关的生活,做不来都城那一套,我不想将来他被别人笑,一辈子那么长呢。”
刘头想了想,终是明白了,林远君毕竟都城贵胄,早晚要回去,居功也好,养老也罢,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边关。都城那地方,他们这些人都没去过,不过看到陈以晖兄弟,多少也能窥知一二。
兰姑娘看得比较远,大概是经历的关系吧,再不想任人指摘,也不想因自己的关系使身边的人被诟病。
刘头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叹了口气。
兰姑娘却问:“刘叔也到了解甲归田的年纪了吧?”
刘头楞了下神,摇了摇头,回头看向那片林子,道:“他们都在这儿,我也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和执着,在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守着自己的心事,如同守着一处宝藏,即使是苦涩。
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最后的安宁,日子日复一日的,跟没有尽头似的,变化来时却是如此措手不及。
在陈以昂和伙伴们于校场疯跑的时候,林远君正在跟陈以晖商量即将过年的事宜。林远君觉得,这是外甥在他的地盘过的第一个年,隆重奢侈一点也是可以的。陈以晖经过珠珠的事,却想起远在周国的柔若,兴趣缺缺,勉强应着。这么个光景,传令兵推门而入:“报将军得知,南居关有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