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岁至闻汐

4、[四]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人。

　　那一晚回到酒店后，陆琪在那张不怎么舒服的单人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了许久。她觉得自己累得要命，恨不得马上去见周公才好，可是一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那人那漫不经心的笑。

　　“过马路还是转弯？”

　　“你说呢？”

　　“呃……转弯？”

　　他笑着不说话，步子却迈向了转弯的位置，不见迟疑，就好像刚才自己这胡乱的应答似驾车导航般给出了最完美行驶的方案。

　　“喂！我是随便说的啊，这货是路盲！”自己趿拉着那双快踩烂的凉鞋忙不迭地跟住前头那个身影，肩上的背包又一次滑到的手臂上，“哎！你等等我！”

　　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了好几次。有时他会跟从自己的选择，有时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街景渐渐从陌生到熟悉，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从一开始，他的脑袋里就有地图。

　　只有自己的脑袋里是一团浆糊！

　　陆琪懊恼地睁开了眼睛，想起身去洗漱，手一抬，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还勾着凉鞋的系带。她随手将鞋子丢在了一旁，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被水泡到苍白的脚丫，皮肤早就皱得不像样了，可是还好，脚面脚底都没有被划破割破的任何迹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自己这软弱的意志果然还是敌不过几句“花言巧语”：“怕踩到东西就跟在我后头吧，反正我会踢走这条线上所有的杂物。”所谓杂物，比如硬币钥匙，比如皮鞋拖把，比如倒下的自行车，比如自己的小心翼翼和脸红羞涩。

　　是啊，只要一看见这笑容，就好像什么都不会怕了。他真的是超人吧，平日里深藏不露，可一旦遇上困境，便会飞快地换下那身笔挺衣装，领着自己飞过那深不见底的沧海。

　　怪不得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是那么蠢笨呢。凡人和超人怎么比？

　　陆琪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摇摇摆摆地走进了浴室。伸手打开明亮的吸顶灯，雪白的墙砖有些晃眼，她一激灵，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话说这种感觉，好像是……崇拜？

　　过了很久之后，当陆琪再次回忆起那几日的情形时，她只是不自觉地托腮苦笑。当时怎么就会把他当成超人一般崇拜了呢？Mark比自己年长几岁，在工作上更有见识些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至于“脑中有地图”这种对自己来说难如登天本领，要是遇上个有经验的开车族，只怕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所以说……为什么呢？

　　手机屏幕突如其来地亮了起来，陆琪转了转眼珠，一眼瞥见一串疑似“10086”的数字，便懒懒地伸手按掉，别过头去又陷入了沉思。

　　对哦，如果那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短信，自己本来也不会那么沮丧吧。

　　有的人刚好出现在对的时候，他缓缓摊开的掌心中是你期盼已久的小礼物；而有的人却总是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不管何时何地，但凡见着你了，就想往你面前送。

　　有的人给你你想要的，有的人给你他能给的。

　　那天晚上，陆琪照例收到了几条短信，内容分别为“到酒店了吗”、“多喝水，小心着凉”和“早点睡”，而她的回复经过合并同类项后可归结成“嗯”、“好”和“谢谢”。中国移动轻轻松松就赚到了钱，而在指尖跃动的二人心里，一个是无话找话搭讪，另一个则是有意无意敷衍。

　　越来越短的言语里，寄存着彼此的心照不宣。倘若一路上都没有谁尝试着做些改变，也许他们会就这么若即若离地走下去，一直到未来的某一天，其中一个找到了伴儿，另一个也就知道自己也该拍拍扬尘，然后不再留恋地走远。

　　林抒不是傻瓜，这样的结局他比谁都更能预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于是第二天傍晚在候机楼里，陆琪收到了这样的短信。

　　“飞机几点到上海？哪个机场航站楼？我来接你吧。”

　　“不用了，谢谢。”

　　“这么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的。而且我可以帮你提一下行李。”

　　这么晚？飞机明明八点就会落地了好不好。看到这样的句子，陆琪简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拧眉。正当她面部扭曲似笑非笑之时，通知登机的广播适时地响了起来。

　　“真的不用了，马上要登机了，晚点再聊。”按下发送键后，陆琪便飞速地关了手机，紧绷了好一会儿的面部肌肉也终如释重负般松快了几分。她甚至乐颠乐颠地跑到Mark身旁，催促着那还低头对着手机傻笑的男人赶紧起身，即便只换来了一句不怎么耐烦的回应：“喂喂！又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你这么急做什么……”

　　女子却不理会他的质疑，只是傻笑着继续催促道：“走啦走啦！”

　　一半是在异乡受尽折腾后的归心似箭，一半是好容易摆脱纠缠后的沾沾自喜。于是，在排队登机至坐等起飞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陆琪一直保持着这种欢欣鼓舞的状态，直到空姐那甜美却冷淡的声音又一次在广播中响起：“由于航空管制，我们的飞机将延迟起飞，延迟时间约为30分钟。”

　　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女子的表情瞬间就僵成了冰。

　　看到Mark不慌不忙地拿出了手机，陆琪的心里又一次出现了千万只羊驼驼呼啸而过的身影。这下可好，开手机就会看见那些无休无止的短信，不开手机却实在是太无所事事。不如索性闭目养神吧。

　　可是……可是……可是……饿肚子的时候实在是找不到半点儿困意呢。

　　对正烦躁着的人而言，每一分钟都过得尤其漫长。而当通知延迟的广播接二连三地响起后，她终于不再挣扎，不想了也不睡了，只是双目无神地瞧着小窗外一层深过一层的夜色，脑袋里尽是些蒙太奇般的扇贝、鱿鱼、虾兵蟹将——“咕……”肚子又一次有气无力地叫了起来。

　　可想而知，当陆琪九点半跨出机舱门的时候，心情一定好不到哪儿去。她也不再有兴致为自己那拒人千里的小聪明暗自欣喜了，和方向不同的Mark挥手告别后，她只想赶紧向家里报个平安，想必爸妈也等急了吧。

　　顺便也回了他的短信：“太悲剧了，被航空管制了一个半钟头……刚刚落地，机场太大了，现在在找地铁站呢。”

　　手机很快又震了起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一直都在担心你！要是我在肯定不会让你走冤枉路的。”

　　也许是刚下飞机不久还没缓过劲儿来，在略略晃动的车厢里，陆琪觉得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看清手机屏幕上细细密密的字眼。“……要是我在肯定不会让你走冤枉路……”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谁走冤枉路了！而且，你以为你是谁！

　　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了刺耳的呼啸之声，疾驰和急刹间的起起伏伏搅得人心烦意乱。于是，女子的指尖按出的尽是些歇斯底里的词句，并最终将那交织一气的尖锐愤怒狠狠地砸进了电波那头本因满怀期待而张开的双臂。

　　“为什么你总是自以为是地想帮我这个帮我那个，就算我看起来再傻笨肤浅，也不是离了谁就会摔跤迷路。我又不是没长嘴，需要帮助的时候自然不会逞强，可是在不需要帮忙的时候，这种凑上来的‘帮助’到底是自以为是还是看不起人呢？我真的不需要，谢谢！”

　　自那一刻起，“林抒”这个名字便又一次从陆琪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这一次，陆琪却不再像上次那样心有愧疚、暗自不安了。她疲倦地靠上了冰凉的椅背，心安理得地听着呆板生冷的报站声，神思恍惚间，仿佛看见十八岁的陆琪正坐在对面鄙夷地瞧着自己。

　　你明知道他是因为关心你喜欢你才会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践踏它？

　　因为我不想再让他误以为我还像从前那般软弱。

　　你明明一点也不坚强，你明明只是冷漠。

　　没错。可是我正在学着坚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非别人给了什么自己就该照单全收。

　　你要的是什么？Mark？难道还要我提醒你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

　　是，也不是。

　　半梦半醒间，车很快就到站了。陆琪拖着行李，一头扎入了深邃的夜，再不回首，再无留恋。云端之上的曲缠纠结仿佛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自己费尽了力气翻山越岭、飘洋过海，本就不是为了重走回头路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