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岁至闻汐

2、[二]

　　陆琪和林抒是在高中里认识的，同班同学，前后座。用脚趾头也想象得出，这两人绝非什么校花校草万人迷。陆琪是那种老师每每要找人回答问题时就立马低头、恨不得把脸拍到桌面上的女孩儿，林抒是那种面上看起来规规矩矩、可是白天抄作业晚上打游戏的男孩儿。两人都有些小羞怯，朋友圈子也都不大，学习成绩半斤八两——陆琪的英语略出挑，而林抒的物理更强一些。再加上前后座常有彼此讨论的机会，久而久之，他俩便渐渐熟络了起来。

　　那是个手机刚刚普及的年代，那是个大家习惯用短信来联络感情的年纪。如今每到月末，当陆琪看到那张连100条免费短信都不用完的手机账单时，总会想起那些年里包了360条短信还要省着用的场景。那个时候，每个晚上趴在书桌上写作业时，她总是隔三差五就会去瞥一眼那个银色外壳的翻盖手机，看看自己是不是又错过了那橙色指示灯的闪烁瞬间。如你所想，每个月的陆琪发出去的360条短信里，总有这么100条的收件人是林抒。

　　由于胆小加上平庸，所以陆琪的朋友不过这么寥寥几个。也许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吧，但凡有人对她热络些，她便会拿出一百分的热情去回应。陆琪和林抒那些来来往往的短信便也是由此开始的。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温柔婉转，向往的尽是些风花雪月、浪漫缱绻，言语间也多半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的矫情味儿。可陆琪却不知道，她这再平常不过的少女做派，在那个深陷于网游、和女孩子少有交流的林抒眼中，却温暖到不可方物。最早先不过是问问作业、聊聊考试，久了便开始习惯性地早晚问候、相互打趣，再后来便是心声互诉，几乎有种抱团取暖的味道。十五六岁的林抒本是消极孤僻的，可陆琪的出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犹如一道柔柔的阳光，照亮了自己原以为黑暗的世界”。

　　然后，林抒喜欢陆琪的消息就开始在熟悉的同学间流传起来。陆琪不是傻瓜，听到这样的流言时也不会故作夸张地张大嘴巴倒抽一口凉气，对于类似的调侃，她总是笑笑不应答。聊得越多她越清楚，林抒根本不是自己的菜，他不过是个习惯性把游戏世界中的黑暗代入现实的孩子罢了，与他的交流除了出于朋友之间关心，也有不少是来源于自己那滴水涌泉般的热情吧。

　　在同学少年们的欢声笑语和奋笔疾书中，三年时光匆匆过去。毕业那一天，陆琪忽然觉得，校门之外横亘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无尽的深海。此刻身边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干净脸庞，一转身一掉头，跃入其中各自浮尘，不消多久，再想起时，他们已在很遥远的别岸盛装打扮、花枝招展。

　　该来的还是会来。

　　进大学的第一个月，陆琪收到了林抒的短信，少见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大意不过那一句话：做我女朋友好吗？

　　陆琪有些心烦意乱。她虽明白自己对林抒的意，可却不懂得该怎样去拒绝，再加上那么点儿虚荣心，觉得被喜欢也算是件好事，便忽然间犹犹豫豫了起来。想找谁去聊聊，却发现旧友太远，新人没熟到可以豁得出去。挣扎半日，终于自认婉转实则生硬地回了个“不好”的意思。而自此之后，林抒便如人间蒸发般悄无声息地匿去，再也不曾出现过了。

　　转眼又三年。待林抒再一次出现在陆琪的世界里，已是大三下半学期。这三年里，与同龄人相似，陆琪跷过课挂过科，参加过社团也看过不少小说，谈过一场不咸不淡的恋爱，找到了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一切看似再平常不过，可当那一日忽然收到林抒的短信时，看着发件人的名字，陆琪却愣了许久。恍如隔世。

　　“好久没联系了。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

　　几年来，陆琪一直以为自己没什么变化，偶尔在学校里遇见曾经的同学时，大家也会打趣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会穿着打扮，每天安安静静地上课走神看小说，同高中里一样一听见提问就恨不得把脸拍到桌子上。她也觉得自己一如往昔，既然那些苍白的经历并不足以把自己雕琢成光芒四射的丽人，那还不如尽可能躲着时光的侵蚀，谦逊地混着日子，偶尔还能卖个萌冒充一下高中生。

　　可是林抒的回归却逼迫她看清，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面上胆小心底却热切的女孩儿了。之后的几个月里，几乎每隔几日都能收到些类似“在干嘛”、“吃饭了没”、“早点睡”的短信后，陆琪终于再隐忍不得。她的短信越回越慢，越回越短，有时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不多久后想不起来便再也不回了。久了，她甚至一看到手机屏幕亮起就皱眉撇嘴，然后苦思冥想半日也无法明白自己当年究竟为什么可以在这样的短信中乐此不疲。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自己早已没有了当年那般敏感热切的心境，于是再也不会在短信中编辑出那些灵动感慨的句子了。即便曾经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却也细细碎碎地铺就了整个年少的充实和感激。虽然面容不改、衣着如旧，可二十二岁心浮气躁、自私淡漠的陆琪却再也找不回十六岁那年的温和恬淡了。

　　小饭馆中。

　　陆琪终于还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打开新短信，还是那些类似的话，“早些回去，路上小心”云云。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其实已经说过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当做白痴或者小孩来絮叨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关心，可是他只会在短信里“嗯”，然后自顾自地继续关心着。

　　“嗯，谢谢。”

　　夜已深，窗外的雨声仿佛也在不知不觉间轻弱了下来。小饭馆中的服务员们都伸着懒腰站起身来预备收拾桌椅，而Mark那明亮的声音亦忽然在陆琪耳边响起，让沉思到快睡着的女子瞬间清醒了过来。

　　“Angelina，不早了，我们该回酒店去了。”

　　早已结了账的两人缓缓站起身，拉开了沉重的玻璃门，尚未迈步，却先定定地站在了饭馆门口。

　　外头一片漆黑，没有人影。大雨渐止，街上的灯光惨惨淡淡，可灯下的区域却泛着诡异的粼粼之光。

　　这一刻，陆琪忽然记起了高中毕业那天她曾经想象过的场景：他们的面前，仿佛横亘着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