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岁至闻汐

32、智斗（2）

　　在这一刻，陆琪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就好像突然被人推下了悬崖、急速坠落，心里头空落落的全然摸不到底。她不自觉地一松膝盖，把自己摔回椅子里，然后捂起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脑袋里一下子冒出了早上好友们提到的组花八卦，然后想到了那句她没听清楚的“和谁在一起”，恍惚间，她还回忆起当时三个女生脸上那种噤若寒蝉的表情，分明是对她有所顾忌，可她居然把人家当成了呆萌的小雏鸟，然后开了半天玩笑……天啊，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状况？！

　　L先生的菜单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开始指着图片询问陆琪的喜好，可女生却好像毫不在意自己的这顿午饭会吃点什么，她躲在竖起的酒水单后头微微侧着脑袋，口中胡乱地应着“好”、“我都可以”、“就选后面那个吧”，可是视线却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Rene那张桌子。她看到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她看到男生伸出手握住了组花小姐的纤纤玉指，她看到他举起手、向服务员示意再加点什么东西，她看到他的脸转向了自己这边、看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身前……

　　“那我们就先点这些菜，可以吗，陆小姐？陆小姐？！”

　　陆琪回过神，见手拿点餐器的服务生已经站到了L先生身边。L先生的情绪显然有些暴躁，他把菜单翻得“呼啦”作响，硬纸扇出的风将服务员小妹的刘海吹得一起一落。而与此同时，旁边一桌的才男貌女又回到了先前那般相视而笑的愉悦场景，Rene的笑声像风铃一样、一阵阵“叮叮咚咚”地萦绕在陆琪身旁，那声音在她的脑袋里无限扩张，演化成烦人的耳鸣，让她根本没法专注于身边其他的声响，而另一边，当她每每瞥见Mark Yu那熟悉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想必是高档货的黑色夹克时，她便会想起他拿糖果时像小孩子一样自在的笑容，想起他读报表时那看似漫不经心、但实则比谁都专注的神色。

　　那些被她刻意掩埋起的记忆，在今时今刻、在她见到Mark的这一刹那，忽然像触底反弹一样猛烈地爆发出来，伴着不解风情的靡靡乐曲，伴着Rene那挥之不去的笑声，在过去的一分钟里，陆琪觉得自己简直如坐针毡，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咖喱牛腩，炒河粉，菠萝油。总共六个菜，请问还要点什么吗？需要来杯饮料吗？我们这里有芒果奶……”忽然之间，陆琪耳畔响起了服务生小姐那轻快的询问语，她的语气明明很生硬，却因拉高了声调而显出了刻意的热情。而此刻，L先生的视线已然偏向了人家服务生站立的位置，他微微张开了嘴，手握着玻璃杯不知挪移，光顾着对自己身旁那条紧身的制服小短裙目不转睛。

　　“不要了，嗯……刚才那些菜也不要了。”陆琪咽了口唾沫，忽然直起脖子，低声却坚定地打断了服务生念经似的推荐和L先生过度直白的意淫。她说实在抱歉，自己想换一家餐馆，然后便站起身掉转头，赶在L先生暴走和服务员翻白眼之前光速逃离了这个难熬的境地。

　　她知道自己很不可理喻，原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情，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Mark Yu从来也没有亲自参与过她那些起起落落的心情。她以为可以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掉自己过往的那些内心戏，因为他不会来招惹，所以她也不会藕断丝连。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有些东西不是你否认了就会消失，也有些人不是让你看到了缺点、你就能将他的好也一并从心口抹去。

　　硬皮鞋底踩在大楼的地砖上，发出了“哒哒哒”的清脆响声，陆琪听见这个声音在她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化成一记尖锐的摩擦声，连同着难以遏制的怒气，一道在她耳边的冷空气里爆裂开来。

　　“你在搞什么啊！”

　　“对不起，刚才看到了几个同事，感觉有点尴尬。”面对气急败坏的L先生，陆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于是她收起了先前那套看笑话的小心机，朝男生谄媚一笑，然后主动向楼面另一侧的那家火锅店摊开了掌心，“话说这家店也不错的，我吃过几次，你想试试看吗？”

　　不同于干净明亮的茶餐厅，一走进火锅店，扑面而来的热气就让L先生禁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他这一把不光是抹掉了从西装领口里挤出来的一头大汗，连带着也融掉了他脸上那副挂了许久的石膏假面。

　　虽说“坦诚”是褒义词，然而坦诚相见并不一定总是能得到好结果，就像这一回，才刚一落座，L先生便恼怒地脱下外套解下领带，一手扇风，一手连着胳膊一同搁在沙发椅的靠背上，他翘起了二郎腿，昂起下巴垂下嘴角，眼睛向四处瞥来瞥去，一脸睥睨的模样，简直令人气不打一处来：“尴尬吗？你是觉得让你同事看到我这样的相亲对象会丢你的脸，是吗？”

　　陆琪先是一愣，旋即抽了抽左侧颧骨上的肌肉，面容显得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出于吃惊还是恼怒：“你想多了。是我跟人家干了一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行不行？”

　　她咬着牙，声音就好像从鼻子里哼出来似的，不知不觉多了些痞气。眼下，她最不想跟他谈论的就是方才令自己无所适从的Mark Yu，可是对面这个不识趣的男人偏生要往枪口上撞，光是自以为是地瞎猜不说，还作出了一副耸肩冷笑的表情，就好像在表演一个叫作“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信”的心理活动。

　　此时此刻，女生只恨自己的视力还不够差，明明没戴眼镜，可居然还能看清这张讨厌的脸，还能看清这套可以打满分的演技。一边想着，她一边就抄起了手边那盘刚上桌的冰冻丸子，也不管面前这汤底有没有沸腾、到没到火候，她直接就伸出手，“咚咚咚”地将之一并全扫进了锅里。

　　隔着慢吞吞上旋的白色雾气，她狠狠地向对面甩了一个眼刀，虽然L先生看不见、并且自我感觉依旧良好，可是这种幼稚的举动好歹令女生有了那么丁点儿发泄的快意。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很希望那些正从自己指缝间落进热汤的丸子们能砸出些许油星来，然后在对面那件干净平整的条纹衬衫上开出上几朵鲜艳又滚烫的油花，好让他跳一跳脚，顺便也煞一煞自揭下面具起、他便再不愿伪装的那番肆无忌惮之意。

　　“呵呵，别寒碜我了。”某些人的本领确实强悍，只用了短短几分钟的抖腿时间，他便将先前陆琪心里的那一点点歉意给抖得无影无踪了。大概是火锅店的气氛较之茶餐厅更为火热，四周都是些喧闹的叫嚷声，于是这令L先生也彻底放开了原先被拘束在西装革履中的言行举止，他甩出了一个白眼，毫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在嘈杂的人群中咋咋呼呼地嚷着，甚至一点儿都没尝试着要去掩饰一下自己语气里那不怎么礼貌的尖刻感：“既然我们互相都看不上，那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像你这样的姑娘我也见过好几个了，说起来是‘没感觉’、‘性格不合’，好像特别虚幻特别浪漫的样子，其实不就是嫌我条件不够高富帅看不上眼吗？呵，看不上就看不上呗，说得好像我有多看得上她们似的……切，自己长得也就是个三四分的样子，有点学历有点收入就特把自己当回事儿，还好意思来挑剔别人，到最后年纪大了嫁不出去说男人眼瞎，到时候再想求人就晚了！你说，这是不是作啊？”

　　什么？合着别人觉得与你不搭调，到你这儿就成了眼高手低拜金女了？陆琪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语言来回应这样充满偏见的论点。她原本还沉浸在怒气里，手里拿着勺子泄愤似地一通胡戳，就像打地鼠那样将浮在红油汤上的丸子一个一个往下按。可是听完了这番“高论”之后，她整个人仿佛都活了过来，面前的男生忽然变成了一只很傻很天真的小白鼠，而埋在她胸中那只恶趣味的放大镜也自顾自抖了抖尘霾，然后得意洋洋地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