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蛊相思知不知》蒋姿

10、010 婴灵

　　将姬瑶光放下，眼见着她面色慢慢缓和起来，裴晋看向那个他一开灯便躲到了桌下阴影中的小男孩，轻轻叹口气：“他是什么人？”

　　姬瑶光神色还是有些疲倦：“他不是人，是婴灵。”

　　“所谓婴灵，不是人也不是鬼，”许是见到裴晋询问的神色，姬瑶光轻声解释道：“未成型的胎儿因为某种原因突然死亡，就有可能成为婴灵，因为不是人，所以似乎也不是鬼，游离在人与鬼之间不得超脱，若运气好，灰飞烟灭了也许是好事，若是运气不好，像这样慢慢成型长大……”

　　“为什么会长大却不是好事？”裴晋不解，先前看那孩子抓着自己的时候十分的乖巧，忍不住朝桌下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为什么灰飞烟灭才是——”

　　裴晋的声音顿住，因为他摸了空，他的手直接穿过了那小男孩的身体，可是，他明明看得到他啊。

　　裴晋想起在楼下他抓住自己时的感觉，那感觉是真真切切的……难道是错觉？

　　他看向了姬瑶光。

　　“只有在那迷阵之中，你才能感受得到他，”似乎是知道他的疑惑，姬瑶光一遍给他解释一边摇头：“有生皆苦，更何况是以这样的一种形态活着，不死不活——婴灵也是地缚灵的一种，永远都不能离开它死去的地方，一次次感受自己‘死去’时的场景，这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晋沉默，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带离那里，你想救他吗？”

　　姬瑶光摇头：“我为什么要救他？”

　　她低头问那小孩：“你想活着吗？”

　　小男孩点头，摇头，却又点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生何欢死亦何苦，有时候活着未必就快乐，死才是解脱，”姬瑶光轻轻一叹：“不必太执着。”

　　那小男孩懵懵懂懂，看了姬瑶光一眼，然后呆呆的点了点头。

　　裴晋没想过姬瑶光会是这样冷血的人：“所以你把他带离那里，不是为了救他——是为了杀他？”

　　姬瑶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他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与其这样被禁锢，不断轮回，还不如给他一个解脱。”

　　裴晋想起姬瑶光身上的蛊，那名叫轮回的蛊，心中有些发涩——是否是她自己想解脱而不得，所以才会对这小男孩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先前以为姬瑶光冷血的想法很是可笑，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凭什么以自己的想法臆测姬瑶光的想法，或许姬瑶光的做法并没有错，有时候冷血才是最大的慈悲，可是裴晋那仅存的烂好心却没办法接受一个曾经抓住过自己手的小孩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事实：“可你能救他的不是吗？”

　　在他看来，姬瑶光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她既然能救他，那么也一定能救这小孩……

　　姬瑶光只是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可我为什么要救他？”

　　“为了……”“我”字被裴晋咽回去，裴晋觉得自己特别好笑，他之于姬瑶光，本就是一个陌生人，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姬瑶光为了自己去做什么呢……姬瑶光愿意救他，只怕已经是烦不胜烦，而今又要加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裴晋自觉自己没那么大面子。

　　他沉默下来，姬瑶光也没在开口，两人对坐着，谁都没有出声。

　　天色渐明，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姬瑶光收回看着裴晋的视线，转向桌下的小男孩。

　　裴晋也收回视线，看向桌下——

　　那小男孩的身形越发的模糊，面上满是痛苦与祈求，裴晋看向姬瑶光，姬瑶光很是随意：“他在阳光下会自己消散的，我们不必做什么。”

　　自己消散……然后死吗？

　　然后他们就这么看着吗？

　　裴晋看着姬瑶光，见她没有半分想要施以援手意思，连忙起身过去把所有窗帘都拉上，不让任何阳光可以照射进来。

　　那小男孩终于是好受了一些一般，然而依旧蹲在桌子下的一个小角落里，瑟瑟发抖。

　　“不害怕啊——”裴晋顿在桌子前，想要哄哄他，然而发现自己对待小孩子的经验极其之匮乏，除了说几句不干不痒的话之外，没什么别的方法。他想要摸摸小男孩的头，然而手却只是穿过了小孩的身体，恍若无物。

　　“你别白费力气了，即使没有阳光，只要离开了迷阵，他也会自然消散，你留不住他的，”姬瑶光起身要回房：“你也不必尝试与他沟通，他不会说话。”

　　“还未出生便已经死去，成为婴灵之后也无法离开，根本没有机会学会说话，能听懂已经是不错了，”姬瑶光神色平静：“你别奢求太多。”

　　“你真的不做些什么吗？”裴晋跟上姬瑶光：“就这命看着他吗？”

　　“要不呢？”姬瑶光叹气：“你什么都不必做，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是注定会消失的。”

　　“可是……”裴晋有些动容：“他是一个人啊……”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消失却什么都不做。

　　“他不是人，”姬瑶光摇头：“他与你不同，他早就死了。我劝你不要对任何不属于人类的‘东西’投入太多的感情，我希望你能明白，他跟你，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其实姬瑶光想说的是，她跟裴晋，不是同一个世界吧。

　　裴晋苦笑：“可是他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人，一个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人’。”

　　裴晋顿了顿：“你也一样，你也是存在着的。”

　　姬瑶光神色微动，然而还是摇了摇头。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裴晋不肯死心：“你既然能把他带离那里，那肯定有办法救回他的是不是？”

　　姬瑶光摇头：“我无能为力，我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你要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也没办法把他带出来……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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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晋相信，这世界上，任何的存在，都不会愿意选择死亡。

　　所以哪怕是婴灵，也该是想要存活下去的。

　　可是姬瑶光似乎并不在乎其他“人”求生的意志，似乎在她看来，死亡消散，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的确，死亡是每一个人最终的归宿，人生下来，便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的。

　　然而，一个生命想要活着，那也是种本能——即使婴灵不是人也不是鬼，但是他还能动，就像姬瑶光口中说的“虫”和“蛊”一样，他也算是一个“生命”。

　　然而姬瑶光对这个“生命”无动于衷。

　　裴晋想了很久，唯一能救婴灵的……大概就只有……

　　“你答应过会救我，”裴晋轻声开口：“如果，我把你救我的机会……让给他呢？”

　　姬瑶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裴晋点头，问她：“救我容易，还是救他更容易一些？”

　　姬瑶光沉默，许久之后才道：“我说过，我未必能救你。”

　　“那就是说，救我比救他更难是吧？”裴晋松了口气：“如果我和他之间，你只能救一个的话，让我选，我希望你能够救他。”

　　姬瑶光看着他：“他之于你，不过是不相干的人，这么做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裴晋笑了笑：“何况，救我的话……连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是吗……与其孤注一掷放在我身上到最后注定要死……还不如给别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毕竟，他的希望比我大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他的希望一定比你大？”姬瑶光不置可否：“也许，他我也救不了呢。”

　　“我只是养蛊人，不是医生也不是神，我救不了任何人，”姬瑶光摇头：“你太高估我了……或许说，你错估了我，你以为我善良会心软。”

　　“然而，我没有心，就算有，也是铁石心肠，”姬瑶光讥讽地一笑：“我存在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济世救人……我存在的目的……是毁灭。”

　　裴晋张了张口：“可你愿意救我啊。”

　　他顿了顿：“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人？”姬瑶光嘲讽地一笑，指了指婴灵：“我跟他一样，都不是人……你对一个异类说这种奉承的话，是没有用的——”

　　“我从来……都算不上是人，更遑论是‘好人’，”姬瑶光低头：“我愿意救你，因为我知道我救不了你……许你一个虚无的幻想罢了。”

　　“不过你说的也对，”姬瑶光话题一转：“他的命和你的命，你选择救谁？”

　　裴晋有些激动：“你果然是有办法的——”

　　“他还是你？”姬瑶光似乎并不打算给裴晋留下煽情的机会：“你想清楚了吗？”

　　裴晋看了身形已经越来越微弱的婴灵，点了点头：“他。”他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的消亡。

　　婴灵似乎若有所感，抬头看了裴晋一眼。

　　“选定了吗？”姬瑶光摇了摇头：“是你说的，只能救一个，如此，我便不再欠你什么了。”

　　“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姬瑶光想了想，又摇头：“可是这方法会很冒险，会很痛。”

　　裴晋道：“只要能活着的话——”

　　姬瑶光摇了摇头，伸手在婴灵喉间一点：“你自己的命，你自己选。”

　　“我知道你能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姬瑶光轻声道：“而今你也能自己说话了，那么你告诉我，你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婴灵试了一会，才发出声音，看着姬瑶光：“我不想死。”

　　姬瑶光不置可否：“你并不算活着，就算消失，也不算是死。”

　　“我害怕消失，”婴灵依旧是看着姬瑶光：“我还有个心愿未了——”

　　“婴灵是地缚灵也是怨灵，”姬瑶光神色未变：“正是因为有怨念，才会形成的。”

　　“即使是痛，我也想活着，”婴灵终于看向裴晋，随即又低下头：“然而不行。”

　　裴晋急了：“为什么不行？”他好不容易才劝说姬瑶光答应，结果婴灵自己却反悔了。

　　“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可是我知道，他们是好人，”婴灵摇了摇头：“他们未必……还想见到我……何况……是抢占了别人的机会而得以存活的我。”

　　“用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命换我一命，他们一定没办法接受，”婴灵摇了摇头，看了裴晋一眼：“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这些，不值得。”

　　“姐姐，”他看向姬瑶光：“我听你的，我选择消失……也许这样，对谁都好。”

　　裴晋心下着急，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怎么劝慰那个身子渐渐虚无的小孩，也许他一向便对小孩子没什么经验吧，何况，这个小孩——似乎比他看得还透彻，

　　姬瑶光轻轻一叹：“人类……真的是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