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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笑 ...

  •   《笑》

      几年前,我住在农村爷爷家。村子有点儿偏僻,赶个集要行二十几里路,不少人专门颠簸二十多里地就为了添置些头巾、醋、盐之类的东西。村儿里光景一般的人通常住土屋;光景好的才能住上砖头盖的房子。村庄的名字叫孟庄,因为村儿里绝大多数人都姓孟,都能沾上点儿亲戚关系,所以在招呼人时必须按辈分,不能乱叫。比如我经常会见到四十多岁的人招呼二十五六的妇女,“三大娘,吃没?”我老叫错人。我奶奶就对我说,不知道叫啥就啥也不要叫,光笑笑就行了。于是从那以后,我见了人就光笑笑。和我一样“见了人光笑笑”的是顺利。也只有顺利。我于是对顺利产生了好奇,向爷爷提起了他。爷爷叹了口气,“这是个苦命人啊”,吸了口烟,沉默半响,断断续续的向我讲述了顺利的故事。再加上我之前的所见与所闻,于是,关于顺利的记忆,大体上算是清晰了。

      顺利爹没得早,年纪不大,却爬满了皱纹,眼睛很大,但习惯性的眯着眼;本来个子挺高,但因为背驼得厉害,看上去不高,不精神。当年顺利家一共四口人:老娘、妻、子。儿子叫砖头,名儿是顺利媳妇桂兰起的。她说顺利软乎窝囊了一辈子,希望儿子能硬气一点儿,别像他爹似的,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儿。砖头三代单传,家里人都很疼他,尤其是他奶奶,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串成糖葫芦吃。砖头随他妈桂兰,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好得很,是村儿里小有名气的神童,庄里的大人教育小孩,总是说,“你看看人家砖头!再看看你,笨成猪嘞!”顺利家的光景在我们村儿只能算一般,但他家住的却是砖头盖的房子,听老一辈儿说,是因为顺利讨媳妇时,女方家提出的这么个要求。顺利娘一咬牙同意了,说是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她怕儿子讨不上婆娘。桂兰长的不孬,但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这骂那,顺利唯唯的听着。
      顺利在镇上打工。桂兰留家。
      那阵儿,我们村儿老少爷们儿兴去镇上打工。村儿里绝大多数人去的是同一家工厂。差不多凡是有点儿劳动力的男人(妇女留家照顾小孩),都去镇上出苦力。比如那阵儿我爷爷都六十了,还要去镇上打工。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套上衣服,扒几口饭,骑着旧单车,去镇上的工厂。一干就几乎是一整天。回到家后,天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听我爷爷说,这活儿实在累人,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憨出力,干一天有一天的工钱,不干没有。村儿里打工的,通常是干一月歇一月,比如九月份干一月,十一月份就接着干,十月份窝在家歇着。顺利是“打工群”中极普通的一员。但他也有不普通的时候。比如,听我爷爷说,大家伙儿忙累了,中途休息的时候,就喜欢拿顺利开涮,逗逗乐子(都知道他怕媳妇,且脾气好不会计较)。顺利从不生气。通常这时候,就是大家伙儿最乐呵的时候。于是在工厂里所受到的委屈与劳累便跑的没影了。
      顺利力气大,能干,且从不偷懒,一个人能顶俩。就拿扛麻袋来说,别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麻袋扛在背上,走起路来,慢腾腾,一步三颠,没走几步就喘粗气儿了。但看顺利扛麻袋实在是一种享受:弯下身子,用手轻轻一挑,麻袋即老老实实贴在了背上,甩都甩不掉,走起路来不快不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直等着到了目的地,轻轻一弯腰,麻袋即顺势倒下,干脆,利索。按理说,这样能干的人,饭量应该挺大,但顺利饭量只是平常,两个馍、一碗菜、一碗汤(有时两个馍还吃不了)。因此工头很喜欢他,提拔他当了小组组长。从那以后,顺利干活更卖力了。他有自己的打算:给老娘买点儿营养品,城里人都兴喝脑白金,老娘还没尝过;给桂兰扯几身好衣裳,阔气阔气;儿子砖头慢慢长大了,上学了,这孩子脑壳管用,是上学的料,日后少不了用钱的地方,得供他上大学,最好是清华北大,村儿里人都说这俩学校好......顺利这样想着,憨憨的笑了。他觉得自己再苦再累都值。
      桂兰虽然留家,但也并没闲着。家里杂七杂八的活儿自不必说,桂兰有一项正式的营生:当媒婆。她能说会道,精明能干,一双巧嘴就赛说相声的。那阵儿,村儿里的光棍汉子不少。年轻的后生,过了二十,再不谈论婚嫁,就有点儿“危险”了。顺利他娘当年就是怕顺利打光棍,才一跺脚把砖头房盖起来的。孟庄男多女少,邻村王大庄女多男少。桂兰利用这一点,打通关系,给两个庄子的年轻人牵线,合则来,不合则散,但费用是不能少的,不能让人白忙活。桂兰的“媒婆费”不多不少。撮合成不少对年轻人。生意不坏。桂兰挣的钱不少,越来越瞧不上顺利这个“一天到晚憨出力”的了。她对他很冷淡。有时,送走那些少男少女后,她会想:我撮合成了这么多,为啥却把自己嫁给了这么个没本事没长相的驼子?这难道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太阳已下山......
      因为“工作”原因,桂兰经常去王大庄。王大庄和孟庄差不多大,但明显比孟庄要富裕些,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砖房,甚至还有几家盖了楼房,不可谓不壮观。桂兰见了,啧啧赞叹不已,心想要是能住上楼房这辈子也值了。桂兰去的时间长了,越发觉得这里才是人过的日子。桂兰三十出头,丰满成熟,长得挺有味道。
      时间一长,细心的村民发现,桂兰去王大庄,身边开始多出了一个人。
      这人名叫王大成,是王大庄为数不多的“盖了楼房”的人之一。这王大成三十多岁,看上去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像个教书先生。他原先有过一个家庭,媳妇温柔贤惠,没多久就生了个女儿。头几年倒也和和睦睦,但时间一长,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开始厌弃家里的黄脸婆了,不顾家里的反对,硬是和媳妇离了婚。女儿归媳妇,他每年寄一笔抚养费。这些年来,他一个人,自在快活,他爹王老成是村里首富,家里光景好,不愁吃喝,没断过风流韵事。
      桂兰与王大成的事儿,很快就在孟庄与王大庄之间传开了。
      顺利娘——这个善良的老太太,身体越来越弱了。砖头还小。
      顺利依然每天去镇上厂子里出苦力,埋头干活,或是愣愣的看看天,想一些心事。工友们不拿顺利开涮了。大伙儿闲聊时说不几句话就不说了,且尽量回避顺利,厂子里笼罩着一股沉闷的空气。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庆坤的人打破了工厂里的沉寂。庆坤也是我们孟庄的,和顺利家只隔着一条河,挺熟,但关系不好。庆坤和谁关系都不好。那天,顺利干活的时候,走神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扛麻袋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庆坤,庆坤踉踉跄跄,差点摔倒。顺利愣愣的看着庆坤,呆住了。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庆坤不干了。庆坤一向瞧不上顺利,且不明白工头为啥要选顺利当组长,他认为自己的能力与资历都远在顺利之上。现在正好逮到一个挖苦顺利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婆娘都跟人睡了,还他妈来这儿丢人现眼!”庆坤大声喊着,讥笑着。
      大伙儿都愣了,谁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顺利也愣了。空气凝固了。很静。
      忽然,只听“啊”的一声,顺利猛地扑向庆坤,庆坤措手不及,被盖在了下面。我爷爷他们急忙去拉架,却拉不住——顺利本来力气就很大,更何况愤怒到了极点。老实人动怒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直到工头赶来,才呵斥住——但庆坤脸上分明已经挂彩了。
      工头把顺利单独拉到一边。
      “顺利,哥知道你是老实人,是不是他欺负你?跟哥讲......”
      “顺利,哥见你这两天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说说......”
      顺利一句话不说,不点头,也不摇头,垂着脑袋,眼睛往下撇,目光呆滞。工头看他一眼,又看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事情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天,桂兰提了个大箱子走出家门口,顺利跟在后面,拉她。但她执意要走。两人就这样拉扯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谁都不敢走上前——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事。顺利他妈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大概她是嫌丢人,又或者,早已心如死灰了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扑腾”一声,顺利膝盖一弯,跪了下来,“别走......为了咱娃......”桂兰愣住了,转身,看他一眼,眼神很奇怪,说不清是鄙夷还是同情,她就这样看了看——最终还是走了......顺利不再去厂里打工了,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
      顺利的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人觉得可笑,有人觉得可怜,甚至有些上了年岁的还会抹上几把老泪。但没过多久,大家便都觉得没意思了,就不再谈了。孟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细心的村民发现,砖头变了。
      砖头染了小黄毛,穿起了喇叭裤,走路一阵风,见了谁都爱理不理的。他奶奶总是忍不住要说他几句,他表现得很不耐烦。有一回,他被说急了,竟当着别人的面,扬起手,对准他奶奶的脸,“啪啪”就是两下。很响。他奶奶愣住了。顺利离老远看到了,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下去了。砖头冷笑着,瞥他一眼,扭头走了。
      据说砖头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辍学后就去南方打工了。总之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
      顺利他娘终于病倒了,倒在了他为儿子娶媳妇时盖的砖房里。据说他临终前,对顺利说了句,“儿啊...人活着都不顺...笑着过是过...哭着过也是过...娘要看着你...笑着活下去......”,话没说完就咽气了。她死后,眼睛依然大睁着。出殡那天,顺利呆愣着,亲朋好友都在哭,他却不掉泪,紧咬嘴唇,咬出了血。等到别人都哭累的时候,他却忽然嚎啕一声,跪倒在地,扶都扶不住,眼里的泪水并着嘴里的血喷涌而出。他大声哭嚎着,哭嚎着,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愤懑哭出来,他要哭出所有的磨难,所有的不公......
      没多久,顺利重新回到了工厂,他变得爱笑了,“见了人光笑笑”,照旧只是不说话。工友们虽然不拿他开涮了,但也少不了对他笑笑。他比以前更加卖力的干活。工头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哥一直看好你”,依旧让顺利干组长,庆坤们依然不服且惊讶着。总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无论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
      桂兰跟了王大成以后,他们在王大庄待了一段时间,就把家搬到了镇上,毕竟王大成有的是钱。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总之从那以后,她似乎就从人间蒸发了。不过,听爷爷说,村儿里去镇上打工的人曾说看见过她,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后来王大成终于还是对她厌烦了,把她赶了出去,就像当初赶走自己的媳妇一样。但这终究只是传说,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孟庄的夜晚很宁静。我跟爷爷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出去散步。我漫步在这条熟悉的乡间小路上,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夜更静了,只有树枝在“哗哗”的响,似在不屈的同风作斗争。我并没走多久,散步的兴致就全无了-----我分明感到了冷意,然后猛然记起:已是寒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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