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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他明月下西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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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方白卿再一次见到明颐,是在燕满楼的花船上。
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恰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
花船离开河岸,悠悠的停在河中央,雕花窗内,丁香色的纱帘无依无靠的凭风在河面的湿气中飘荡,座上除了轻衫薄裙的陪酒姑娘,只有两个男子。
方白卿圆领窄袖袍衫,老僧入定般端坐在左首,面前的酒杯里仍旧半满。
一个陪酒姑娘娇滴滴的嗔道:“方侯爷真是不解风情,实在可怜了我这几个姐妹!”
七皇子捏住一个细眼姑娘滑腻的下巴,对准水润润的嘴唇,狠狠地亲了一口。
“我们方小侯爷是出了名的正派,你们别为难他了,都躲远点儿,唉,过来我这边,我都喜欢!——”
“讨厌!——”细眼姑娘捂着嘴娇笑。
“不过,这也说不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且各花入各眼,方小侯爷对着我们能不动声色,只是因为我们入不了贵人的眼罢了。若换做新来的明颐姑娘,怕就不是这个境况了。”
方白卿睁开眼,看一眼说话的姑娘,凉凉的开口道:“把她叫过来。”
“啊?”
“明颐。叫她过来。”
没有半盏茶的时间,明颐坐着小舟,慢慢靠到了大船边上。
方白卿撩起窗纱,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最后手一甩,清透羸薄的窗纱险些横着撕裂。
七皇子看看方白卿,心里一乐。
难得看到方白卿生气,倒不知这个明颐是何方神圣。
明颐上船后,洒开扇子遮了下半边脸,只露出晨露翦水一样的眸子,弯成半月形,一抬头,却对上两双四只灼灼的眼睛。
“小女子明颐,见过七皇子,方侯爷。”
“你——”七皇子正待说话,方白卿沉沉的开口:
“过来。”
明颐面露难色,眼睛左右看了看,最后莲步微移,走到方白卿面前。
方白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倒酒。”
明颐跪坐在侧,放下扇子,只用三根指头拿起银质酒壶,一倾,明黄色的酒水在酒杯里又一圈圈的荡开。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如此佳酿,方侯爷可莫要辜负。”
“说得好!明颐姑娘实在是个妙人,难怪入得了崇瑾的眼!来,喝!——”七皇子一拍桌子,胀红着脸提起酒壶,对着嘴淅淅沥沥的灌。
方白卿一杯杯的喝,明颐眼明手快的续着,饶是酒仙在世恐怕也撑不住,何况是酒量并不深的方白卿。
方白卿神思渐渐恍惚,后面的事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大概。
他仿佛听到七皇子轻佻痞气的说:“若我说把这个明颐送给你,你把名单给我一份如何?反正最后你来呈给父皇还是我来呈都是一样的结果,你不吃亏……”
而接着有一个清甜的女声回道:“七皇子是君子,千万别欺负侯爷喝醉了酒,有什么事等侯爷醒了您再跟他说,若此时您诈了他,他万一醒了以为小女子是同谋,那我可冤枉死了……”
方白卿笑了笑,彻底睡了过去。
昨天晚上,越侯睡在了燕满楼。
次日一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晋安城的里里外外。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姑娘这么有福气,但单单只是越侯一整晚都睡在燕满楼这个消息,便足以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新奇的谈资。
方白卿在明颐的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过了正午。
明瓦镶嵌的祥云纹小木格六角窗户,深深浅浅的映着窗外芭蕉冷冷的翠色。旁边是原木色的多宝阁,上面放着几只样式考究的瓷瓶和一盆君子兰。
方白卿扶额坐起来,脑仁隐隐作痛,水绿被面的丝被从胸膛滑落到腰间,只系了两颗扣子的里衣上半片衣襟软软的翻下来,露出一片胸膛。
方白卿怔了怔,扣好衣裳,翻身坐在床边穿鞋子。
这时,明颐走了进来,柔软黑亮的发丝用帛带在颈子一侧慵懒的绑着,身上衣衫却整整齐齐。
“侯爷终于醒了。您再不醒,侯府上的人怕是要把燕满楼给拆掉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这儿是花楼,您说能发生什么事?昨晚的事,侯爷难道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方白卿想了想,头晕的很。
“不记得了。”
明颐看着方白卿认认真真回答的模样,便忍不住想起昨晚他喝醉酒后的样子。
虽然吐了满身都是,但脸颊酡红浑身酒气的他是那么的安静听话,任她施为。若不是自己陪在他身边,说不准他此刻就不是只剩一层里衣,而是光溜溜躺在哪位姑娘床上了。
明颐背过身,用水葱样的指甲拨弄着妆台上一只十二结的步摇,绯红的蔻丹在浑圆的珍珠之间滑动。
“侯爷快走吧。为了您的清誉,还是不要在烟花之地久留为好。”
午后熹微柔软的光线中的空气一阵长久的静默,唯余金佩朱环在明颐之间杂乱的碰撞,叮叮当当的响。
方白卿穿好鞋,慢条斯理的系好腰带,展臂环住明颐的肩膀,嗓音若隔夜的俨茶在午后的闷热中有一种情深不散的错觉:“别怕,本侯会对你好的。”
方白卿走了之后很久,明颐坐在床边,嘴角含笑,手轻轻贴在衾被上,仿佛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
“既然那么想他,为何不和他好好说话。”许原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一只胳膊还吊在脖子上。
明颐头也不抬,故意板起脸,认真的想了想,随即眉眼软成春水,嗓音轻轻的说:“我怕我好声好气的同他说话,他会爱上我。”
许原一时没有说话,半晌后,说:“你真的会杀了他吗?”
明颐抬头看着他,眸色清明,眼底却有湖水深处莲花的根一般化不开的哀伤。
“许原,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完成这个任务。”
她顿了顿,想到什么一样眼尾弯起,染上熟悉的自信和喜色,说:“谁都不会有事方法,我也许找到了。”
7
英徽帝最近收了御史台几封内容相同的折子。
越侯方白卿流连烟花之地,迷恋上了一个叫明颐的女子。
英徽帝皱了皱眉,旁边当值的小太监立马点上宁静舒缓的安息香。
英徽帝又把其中一封再看了一遍。
这个叫向晋的倒是点出了根本,崇瑾也大了,是时候娶个贤惠温柔的夫人了,这样自己也算对得起方悌的在天之灵。
燕满楼闲月亭。
方白卿把琴放在石案上,用袖子扫了扫竹编的凉席,盘腿坐下。
明颐侧卧在贵妃榻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拈着衣带,无聊的画着圈甩来甩去,一双眼却一刻都不错开的看着方白卿宽肩窄腰的背影。
今日方白卿穿的很是风流。
往日总是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铺满整个背部,广袖白衫松松垮垮,却在腰上束了一指宽的暗绫纹腰带。这样一个轻衫贵气的小侯爷十指轻弹,宽大的袖子却毫不碍事,时而空灵时而醇厚的琴音在修长有力的指尖响起。
她只是昨日随口提了一句喜欢古琴,他今日便抱着琴来了燕满楼,还非要在邻水而建的闲月亭上弹琴。
一曲毕,方白卿闭上眼,左手轻轻搭在琴弦上,右手微微抬起,等着琴弦的颤动慢慢减弱,琴声渐微。
凉亭邻水一侧比蝉翼还薄的透明轻纱随风浮动,明颐看着他微微扬起,含着惬意浅笑的脸,眼前有些模糊。
明颐眨眨眼,笑着说:“方侯爷真是多才多艺。”
方白卿转头看看明颐,嗓音低沉:“嗯。”
明颐又问:“不知,侯爷可还记得花船醉酒那夜?”
方白卿默了默,声音依旧低低的:“说了记不清了。你有话便直说。”
“侯爷说哪里话,只是我突然想到了而已。那夜七皇子曾开玩笑要拿我换您的什么东西……”
明颐看看方白卿的脸色,接着说:“我不是七皇子的什么人,他自然没权利拿我换什么。只是,若我说,我想拿自己换你那个东西,侯爷可会答应我?”
“为什么?”
“七皇子那里有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不过可惜的是,他并不想要我,我只好拐个弯,拿侯爷的那个东西,去找七皇子交换。”
“你拿自己来换?”方白卿直勾勾的看着她。
“是啊。我们交换,我就是你的,你说怎么样?”
傍晚的时候,侯府管家送了一个漆木小盒到燕满楼。
明颐转手就给了七皇子,并且从他那里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8
明颐看着七皇子,嘴角僵硬,掌心躺着两颗浑圆的金色药丸,熹微的药香丝丝萦绕。
“皇子殿下,这里只有两颗。我要的是四颗。”
七皇子单手抛了抛掌心玲珑的盒子,挑了挑眉,一派无赖相。
“明颐姑娘此言差矣。将军红乃天下至毒,早已被明禁多年,能拿到这两颗已经是不错了。莫说是我,就算是整个大内皇城也绝无可能再搜出第三颗。这几颗,还是我从母后手里得来的。”
次日,明颐把药送到了诛缘山,亲眼看着许原和孟裘吃下。
从孟裘房里出来路过白塔林时,她遇见了扫塔的邢娘。
邢娘脸上深深的褶子在倾斜的塔影中阴暗而醒目,就像经年的刀疤,在岁月的浸泡中,慢慢发胀,扭曲。
“我看到你给那两个小子吃药了,拇指大小金色药丸,那是将军红的解药。”
“是又怎么样,想去向主上告状?”
邢娘答非所问,挥着扫帚自顾自的说:“你们都恨我,虽然把你们从战场带回来包了你们一命的人是我,但我早就活够了,解药也不会有我的份。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你自己没有服解药。”
“这不用你管。”
“如果,你敢去告诉主上,先死的那个,一定是你。”
这年入冬的时候,已经下了几场大雪。
雪停后,明颐搬进了侯府。
侯府很大,占地百顷,可是明颐最喜欢去的地方,仍旧是庆荻院的屋顶。
明黄瓦朱红梁,四角飞檐,老态龙钟的吉兽匍匐在屋脊上。从屋顶向远处看,亭台楼阁,北国烟雨。
除了廊檐斗拱下垂着的晶莹剔透、千奇百状的冰柱,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明颐坐了没一会儿,方白卿就找了过来。
他站在廊檐下,雪白兔毛掐边的蜀锦斗篷包着瘦长笔直的身子,被面具盖住小半张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深邃清冷的眼中带着无奈和宠溺。
“明颐,快下来。”说着抖开手里的长长的斗篷,斗篷里子贴着身子暖着。
明颐飞身下来,乳燕般投到方白卿的怀里,任由他用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裹在怀里。
“你身子入冬开始就一直不好,不该任性的到处跑。”
“我知道了。”
“你怎么总是喜欢跑到屋顶上?上面风太大了。”
明颐抿着嘴笑。
方白卿看看埋在怀里迎风水仙般娇笑的脸,心都被熨帖的温软了,语气也不自主软下来:“你可知错了?”
“错了错了。”明颐把方白卿胸前一缕头发在之间绕了绕,阖上了眼。
“既如此,嫁给我吧。”
“不嫁不嫁。”
次年开春,馀寒犹厉。
明颐得到消息,邢娘死了。
于是她知道,自己也快了。
晚来天阴欲雪,明颐睁眼躺在床上,一头青丝在方白卿膝上宛转蔓伸,如一株从她身体里长出的菟丝子,紧紧攀附在他的身上。
明颐伸手摸着他的脸,指间沿着疲惫的睡脸上粉红色的旧疤轻轻描摹,所过之处是痒痒的温热。
以后再也不能站在屋顶上,看他在清晨挽出带着露珠的剑花,看游刃有余的应付各种阴谋诡计,看他被惊飞的乌鸦搅扰,差点发现她的踪迹。
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她舍不得。
明明已经拥有的,她本来该死死抓住,死也不会放手。
但哪有那么简单。
先放手的毕竟是她。
明颐想,若知道会这么快,当初便该答应嫁给他。
9
二月初二,花朝节。
燕草在暖风中如水底碧丝随波游动,河边柳树抽出嫩芽把河岸的湿气漂染成嫩黄色的云雾。
花前月下,全是笑语喧天。
许原跟了方白卿一路,看着他把怀里的女子狠狠箍在怀里,沿着河边一步步走向城外,一步步爬上诛缘山。
明颐的脖子无力垂下,一滴滴的血顺着苍白的指尖掉在地上,掉在路边的草丛里,砸出一路的血花。
许原想把明颐抢过来,但看着这个男人踉跄的脚步,总能够想起明颐死时,方白卿说的话。
花灯靡丽的彩光里,他嘴唇贴在明颐已经没有血色的眼皮上:“我说过会保护她。我说会给她一世平安,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可是,她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早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看着方白卿仿佛已经随着明颐一起死掉的眼睛,许原以为,他绝不会按照明颐说的,把她带回诛缘山,让她和这肮脏的地方同归于尽。
诛缘山的火烧了三天三夜,方白卿在山下站了三天三夜。
火熄的时候,方白卿看着光秃秃的诛缘山,然后躺倒在温热的地面上,终于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哀哀的哭出来,冰凉的泪珠砸在地上,丝丝缕缕渗进焦黑的地面最深最痛的伤口里,无声,无息。
“我当初其实可以不见他,悄悄把事情做完,然后,或者是离开也好,是继续看着他也好,是死也好,都不该让他看见。不见就不会爱,不爱就没有痛。到底是我害了他,让他这么痛苦。”
说这话时,明颐的眼泪也是这样的,顺着脸颊滑下,渗进大红的被面里,被面上被泪水绘出了一朵暗红的洛神花。
许原静静看着方白卿用力捂着眼痛苦的抽泣,他想,就让他这么痛苦吧。
他就该这么痛苦。
明颐看见会痛吧。
一定会的。
10
又是一年春天,诛缘山上建起一座不大的佛寺,名叫明颐寺。
寺院里种满了高大清媚的佛陀花,花香在日光下随着温煦的热气一阵阵拂在红光满面的香客虔诚礼佛的脸上,大雄宝殿前的青铜香鼎里积满了香灰,风吹过时,香灰漫天飞舞。
香鼎是一位许姓富商捐赠的,从建寺时就放在这里。
有人说,香鼎里有一个最大的秘密。
有人说,香鼎里藏着天下至宝。
还有人说,香鼎底部,刻着富商毕生财富的藏宝图。
但终究,这些都是传说。
如果有人倒掉所有香灰,他就会在香鼎最深最深的底部看到僵硬粗糙铸刻着的一句话:
“你是我命中解不开的眉间结。”
……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