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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此无心爱良夜 ...

  •   1

      晋安城越侯府屋檐上。

      明颐晃了晃悬空的双脚,脚跟却踢在了檐下的鸟窝上,霎时,几只黑漆漆的鸟扑腾着翅膀,箭一样俯冲下去。

      屋檐下,窗台前伏案读书身形单薄的青年搁下笔,探身抬头看向屋檐上。

      眼前,江北一如既往明镜一样的天空下,明红柳绿的院子里,几片轻飘飘的黑羽,无力的随着穿堂而过的风打着旋儿落到地上。

      明颐缩着脚,两臂摊开地贴在屋顶,绷紧胸口深深吐了几口气。

      太阳□□的贴在头顶,热气随着远处街道上佛陀花的香气一层层的蒸在明颐的脸上,氤氲的水红从她的耳根缓缓漫上来,直到眼角,仿佛女子出嫁前用最为名贵的胭脂细细描摹的桃花红妆。

      然而,明颐却是从来不用胭脂的。

      胭脂会让一个妙龄女子有了自我。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死士,自我是多余的,甚至是致命的。

      明颐回到诛缘山的时候,半边天已被夜色染成墨蓝,西边逶迤绵延的女墙上是层次分明的晚霞,明颐收回目光,抬头看见了山门下的许原。

      “你是在找死。”许原说这话时,拳头攥的咯哒一串响声。

      明颐拍拍他的肩膀,黑色的死士长衫下,结实的手臂如石块一样坚硬有力。

      明颐眨眨眼,了然的问:“主上知道了?”

      “没有。”许原瞟一眼肩膀上十指格外纤长的手,难得多说了一句,“如果是主上知道了你三番五次去看他的死对头,等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就是孟裘手上的七十一根钢针。”

      “不会吧,孟裘是这么小气的人?”

      “你上个月毁了他手上仅存的两个铜人。”

      “我那是为了完成任务。”

      ……

      2

      两个月后。

      明颐在城门外的茶棚喝茶,旁边一桌围坐着四个圆领绿袍乌纱冠的官差,压低了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六皇子死在蓟门关了,方侯爷亲自扶的棺。上面早就传开了,只是还压着消息不让下面知道。”

      “说来巧了,方侯爷回城那日,恰好是我在东阳门当值,方侯爷就骑着大马走在灵棺后面,举着个火把,一张脸上糊满了血,饶是我个大老爷们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的。”

      “今年真是不消停,先是湘江发大水,接着北疆的鞑子就趁乱在蓟门关兴事,啧啧,年头不好啊……”

      “还说呢,就因为湘郡又是发大水又是闹时疫的,最头疼的就是难民,到现在还一波波的过来。呶,那边几个棚子,全是难民,扎着堆儿,谁知道熬不熬得过这个腊冬。”

      ……

      粗糙的茶杯里满满一杯黄色的茶水,白雾从缺了一个口的杯沿一圈圈升起,荡开。明颐掌心被茶水暖着,却一直不喝,只端在手上呆呆的看着。

      一个月前,许原和方白卿几乎是前后脚离开晋安,去了北疆,不同的是,方白卿是去送粮草,而许原的目的却是在半路伺机放把火把它烧掉。

      许原告诉明颐这次任务的内容的时候,明颐正在为刚刚完成的任务撰写总结报告。

      春日的清晨,足以让人筋骨皮肉都酥掉的阳光里,肤如卵膜的半熟宣纸上,整整齐齐的半幅簪花小楷。

      明颐不紧不慢的完成最后一笔,干净明亮的声音缓缓的:“你是去烧了他押送的粮草,又不是要烧了他,不必特意来告诉我。”想了想,补了一句,“等主上什么时候真的按捺不住要烧了他时,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那时她没想到,他还是受伤了。

      茶铺小二提着长嘴大茶壶,殷勤的站在明颐桌旁:“客官您茶水全洒了,要再填一杯不?”

      明颐甩了甩烫红的手上苍蝇屎一样的茶叶沫子,往满是灰的桌子上丢了五个铜板,淡淡道:“不用了。”

      明颐回诛缘山之前又去了趟朱雀大街的越侯府邸。

      府门两旁威武的汉白玉狮子脚下积了浅浅的小水洼,搁浅在边上的几片橙红的香樟叶子已经开始腐烂。朱红色大门严丝合缝的关着,门对面的影背上是逐鹿中原的巨幅浮雕。

      翻过西角门旁边的院墙,经过藏书楼、马厩、小花园,就能看到方白卿住的庆荻院。他喜欢独住,因此通常情况下庆荻院内除了每日午时打扫的小厮,不会有第二个人……

      不对,明颐好笑的想,应该是不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因为,她虽然是不速之客,不算光明正大,但是,却实打实是庆荻院的常客。

      起初是半月一次,之后间隔的时日一点点缩短,后来变成了七八日,然后变成了两三日。前年亲手封坛埋在后山桃花树下的酒,早就过了该启出来的日子,可是明颐却好像忘了这回事,任由土陶酒坛里的秋露白怀揣着绵绵秋思在时光里悄悄酝酿,一日比一日醇厚。

      明颐半蹲在庆荻院主屋的房顶,掀了正中的一片瓦,屏着气看着屋里。

      正堂客座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捋着胡子在对小厮说着什么。

      主座上一个青年脊背笔直的端坐着,泼墨一样的头发规规矩矩束在紫玉的冠里,小半张脸都被流银一样半月形的面具挡住——虽然带着面具,但明颐马上就认出这是方白卿。

      他没事。

      明颐向来十分活泛的脑子里只剩了这一句话。

      3

      “许原没有完成任务,差点坏了主上大事。现在被锁在地牢,施了鞭刑,邢娘亲自做的。现在只有一口气在吊着,你去看看他吧。”

      孟裘面无表情的说完,眼神冷冽,茶色的瞳仁里闪着不易察觉的寒光,在山间明曦的日光里与插在腰带上的七十一跟钢针相得益彰,恍如盛夏下半夜遍天的星子。

      明颐找邢娘拿了钥匙就直接去了地牢。

      玄铁铸就的地牢大门比诛缘山夜里的湿气还要沉重冰冷,狭窄的楼梯贴着光滑的山体蜿蜒而下,楼梯的尽头是大大小小的几件牢室,都空着。

      明颐一直向里走,终于在最里面的刑室见到被拇指粗细的锁链吊在牢顶的许原。

      不,看着这个身上碎成零散布条的黑色长衫被暗红色、散发着甜腥气的血液浸染得湿漉漉的人,半长的头发黏糊糊结成条状垂在脸的两侧,只露出苍白的下巴,明颐几乎没有办法认出,这是许原。

      “许原。”明颐放轻了声音,但绒羽一样的声音还是在狭小的刑室里撞来撞去,最终交织成一片。

      许久之后,许原慢慢抬起头,双眼浑浊,掺杂着几线血丝。

      “你来了。”许原看一眼明颐,又无力的垂下头。

      “你没有烧方白卿押送的粮草。为什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许原自嘲的笑了两声,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咬着牙用力咳了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要一起咳出来。

      “你们怎么都问这个问题。孟裘和宜宣就算了,你也这么问。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没能从他手里把粮草烧了,是我技不如人。我又不是你,我怎么可能对他手下留情。”

      4

      在诛缘山,有能力直接单方联系到主上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邢娘,她是在诛缘山待得最久的人,也是主上最信任的人。

      另一个便是明颐。

      明颐把信送出去的第二天,邢娘告诉明颐主上正在静室等她。

      静室里光线靡靡,正中间的位置挂着长可及地的月影纱,轻盈柔软如月光的名贵布料在室内死气沉沉的凝滞空气里纹丝不动,将整个静室分割成内外两个部分。

      明颐屈膝跪在外间,脊背笔直,颈项微曲。

      “主上。”

      月影纱另一边,低矮的茶几后坐着一个蒙面女人,茶几上一把拳头大的紫砂壶,一只薄壁白瓷茶杯,茶水底部静静的躺着几片芥子茶叶。

      “你这么急找本宫,有何事。”

      “许原没有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差点误了主上大事,接受惩罚实属罪在应当。”

      明颐语气利落,嗓音甚至没有任何起伏。

      蒙面女人沉吟一声,拿起白瓷杯轻轻抿了一口,艳红的嘴唇在面纱后一闪而过。

      “你就是想说这些?本宫还以为,你会为他求情。”

      当然不能求情。

      在他们这些人里,“情”和“自我”一样,都是多余的。有的只是交易,是利益的等价交换。明颐虽然明知故犯的打破了第一重禁忌,对方白卿有了男女之情,却仍然深谙,此时遵循这里默认的规矩,才是最简单、明智的做法。

      明颐抬头看着对面模糊的人影,缓缓开口:

      “主上英明。许原罪有应得,但有罪当罚,有功当赏。属下愿替许原将功赎罪,恳请主上放许原出地牢。”

      “你没资格与本公讲条件。”

      “属下不敢。只是属下和许原追随主上已逾七载,许原的实力主上再清楚不过,若许原死在地牢,实在是主上的损失。”

      蒙面女人轻笑一声,“明颐,本宫半年多没见你,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本宫给你这个机会。若做的好,我就放过他。”

      “请主上吩咐。”

      “杀了方白卿,拿到他手上贪污舞弊官员的名单。”

      明颐瞬间僵住,月影纱的清影在轮廓清媚的双眼上脆弱的轻轻摇动。

      “怎么,不愿意?”

      明颐稳住杂乱的呼吸,缓缓的弯了腰背,身子伏的更低,仿佛疾风中山间的翠竹柔韧的顺着风贴近寒凉湿冷的地面。

      “属下不敢,属下谨遵主上之命。”

      5

      回京后的第十天,六皇子大殓。

      十天内,方白卿每日只歇不到三个时辰,清醒时的大半时间都呆在户部衙门里,终于在两天前完全笼络起六皇子残留在朝中的势力。

      至于那群贪污舞弊、中饱私囊以致蓟门关战败的朝廷毒瘤,也一个都没放过的被揪了出来。

      方白卿从宫中出来时,正是家家户户生火做饭的时候。

      方正规矩的像棋盘一样的京城,是一天之中最有烟火尘气的时候。城墙四角的塔楼映着斜挂在西边橙黄的圆日,酒楼、茶铺、民宅,甚至是皇城上空,炊烟袅袅,扶摇而上,最后低低的团成灰白色云,仿佛抬手就能摸到。

      方白卿走到越侯府旁边的酒楼前面时,看到朱门白狮前站着一个撑着油桐伞的女子。

      女子身姿窈窕,腰背却挺得笔直,仰着头静静的看向侯府方向,眉间微蹙,浅颦含愁。

      酒楼里的小二小跑过来,弯腰站在方白卿身后,看看侯府前的女子,笑着说:“侯爷怎么在这里站着?”

      方白卿轻轻“嗯”了一声。

      “这位姑娘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来贪玩,从正午就在这儿站着,也不走也不说话,古怪的很。”小二说完,把布巾甩到肩上,又一溜小跑回了酒楼里。

      方白卿走过去,女子似有所觉的抬高绘着美人图的伞面转过身来。

      鸭蛋青的襦裙,黎色的披帛,腰间挂着天圆地方的平安扣压裙——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打扮。只是,她的脸给整个人增色不少:玉白小巧的下巴,秀致的鼻子,带露花瓣般的嘴唇,最美的是一双眼,恍如烟雨时节水缸底部存留了千百年的黑色石子。

      女子躬身一礼,嗓音清甜,羽毛一样拂在心上:“方侯爷,初次见面,小女子明颐。”

      方白卿脚步不停,目不斜视,转身走向威武的朱砂色大门。

      大门处一直蹲着的灰衣小厮面露喜色,从身边黄褐色的食盒里捧出一只青花白瓷碗,小心翼翼的端着迎上来。

      “我的主子呦,您可算回来了,再晚一会儿可就误了吃药的时辰了。”

      方白卿皱眉看看碗里浓稠腥臭的药汁晃荡出软软的水纹,喉间一苦,眼底青黑的脸上入鬓的长眉紧紧蹙起。

      明颐收了伞,脚步轻盈的缓步走到方白卿身旁,拿过小厮手中的药碗,又递到方白卿鼻子底下。

      “久闻方侯爷性格果决,杀伐决断,难道,竟怕了区区一碗药?”

      小厮抽了一口冷气,看一眼这个胆大的小女子,猜测侯爷一怒之下会一掌打掉药碗,而自己则要苦命的再花整整一个半时辰再熬一碗。

      青花白瓷碗里棕黑色的药汁已经晾成半温,腥苦的药气弥漫开来。

      方白卿瞥一眼明颐,单手接过药碗,淡色的薄唇抵住碗沿,仰脖抬手,喉结上下动了几个来回,药几口就喝完了。

      把碗给了呆怔的小厮,方白卿又瞥了一眼明颐,抬脚走进侯府。

      “侯爷稍等!——”

      明颐提着裙裾追过去,从绣袋里掏出几颗淡黄色油纸包着的蜜煎,细白的指尖挑开油纸,金黄的蜜煎晶莹剔透。

      “方侯爷才喝了药,用这个压一压会好很多。”

      方白卿低头看伸到眼前素白无骨的手,手心托着一颗新鲜的蜜煎。

      方白卿一愣,眼睛里浮起疑惑。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喜食蜜煎。”

      我自然知道。

      如此仰头便能与他呼吸到同一方气息,明颐心里忽然一阵明快。

      到越侯府爬墙这么多次,看尽了方白卿各种样子,有时恍恍惚惚中,明颐会觉得,自己仿佛与方白卿已经相识许久,而不是仅仅自己单方面偷偷摸摸的窥视。

      明颐直直的望进他质问的双眼,无辜的嗔道:“小女子明颐,侯爷怎么转脸便忘了?小女子只是自己喝药后喜欢吃两颗蜜煎而已,看侯爷也讨厌喝药,便妄测您兴许喝完药也喜欢吃点蜜煎甜甜嘴。”

      方白卿默了默,然后拿过蜜煎,填到嘴里,含糊的说:“如此便多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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