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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游旧游今在否 ...


  •   转眼已是四月,满城柳色正青青。
      本田菊这天来的时候,王耀正在院子里练字。
      为了本田菊往来方便,王家的院门白日里就不再上锁了,院门大敞,满院的郁郁葱葱尽入行人眼底,他这样毫无芥蒂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而叫那些对本田菊频繁来往略有非议的街巷邻里没什么闲话好说,本田菊心中暗想,观察入微、世事洞达,王耀这颗心,恐怕是生了一百零八个玲珑窍。
      他也没出声喊王耀一句,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王耀练字。王耀把衣袖挽起半截,露出一段骨节分明的手腕,纤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一支狼毫毛笔,整只手仿佛是羊脂玉雕刻而成,没有半点瑕疵。
      王耀写得投入,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他的额头上竟生出了细细的汗珠,从眉峰汇聚成一滴,慢慢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落。
      他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一双秋水桃花瞳衬着飞扬剑眉,三分多情四分锐利,薄唇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都像是噙着半点笑意,从本田菊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王耀半张侧脸,鼻梁挺拔如刀削斧凿,轮廓深邃俊朗,仿佛是一笔勾成的山水写意。
      他看王耀的脸看的出神,眼见得王耀鼻尖上那滴汗欲落不落地悬着,王耀却浑然不觉,不由得怕那水珠落在宣纸上,把写好的字给晕了,竟毫不犹豫地几步上前,用袖口帮王耀拭去了汗水。
      王耀惊了一惊,这才发现来人是本田菊,旋即放下了笔,唇角眉梢荡开笑容,那双凌厉出挑的丹凤眼眸写满温柔,生着一泓要把人溺毙的春水。
      本田菊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过于轻浮,绯色先于大脑一步晕上了脸颊。王耀知道他腼腆怕羞,也不拿话去逗他,只含笑问:“小菊,你来了多久?”
      “才到一会儿,看你在写字,就没吵你。”见王耀一派自然,落落大方,反而显得自己心思太多,本田菊暗地里有些气恼,表面上却还装得云淡风轻,陪着王耀虚以委蛇说些废话。
      “你就不好奇我写了些什么吗?”王耀何其聪敏,一眼就看出了这少年在赌气,在心里默默摇摇头,面上笑得更灿烂了。
      听他这样说,本田菊便扫了一眼,慢慢地念了出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耀君,你的字写得实在是好。”
      字如其人,王耀一手行书写得俊逸灵动,清秀隽雅,然而笔锋锐利,肆意洒脱,隐隐间透着睥睨天地的不羁傲气。
      “你听过这首诗吗?”听他夸奖,王耀眼波一转,唇角扬得更高些,却不接茬,只问他内容。
      “在下曾经听过。”本田菊答得诚实,“不过家里藏书虽多,中文的却少,在下只能找到什么读什么,所以虽然听过,却没有认真地看过。”
      “这句诗出自《长恨歌》,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被逼自缢在马嵬坡前,唐玄宗追悔莫及,求得道仙人升天入地,然而碧落黄泉,都寻不到佳人芳踪。”王耀逆着光看向本田菊,衣袂被穿堂风吹得翻飞如蝶,或许是逆光的缘故,他唇角的笑意显得朦胧极了,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本田菊痴痴地看着王耀的脸,恍惚间听见王耀在耳边轻轻说:“这是个非常寂寞、非常凄凉的故事。”

      在他晃神的这一小会儿,王耀不知怎么地就绕到了他的身后,就势从背后把本田菊抱了个满怀,本田菊还没来得及惊慌,一枝毛笔已被塞进了手心。
      本田菊愣愣地握着笔,有点不知所措地侧过头去看王耀,两人撞上视线,王耀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相当的纯良无害:“小菊,不如我教你写字。”
      他话说得相当正经,动作却不怎么谦谦君子,本田菊刚应了一声好,王耀就像怕懒似的把下巴颏靠在了本田菊的肩膀上,温热的吐息一下一下,均匀地落在本田菊细白颀长的颈子上,引起少年不自觉的一阵颤栗,右耳后那滴小小的朱砂自他眼前一晃而过。
      王耀是何许人,这涉世未深的少年每一点小小举动都逃不过他锐利的眼,可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面上只是微笑,慢慢扶住了本田菊的右手,让他在自己的引导下写字。
      “上穷碧落,下黄泉。”王耀的手掌很宽厚,握住本田菊右手的时候,掌心传递着一点奇异的热度,瞬间就让人打消了疑虑惶恐,只余心安,“碧落,指的是东方的第一层天,我们就说,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黄泉,说的是人死去后,长眠的地方。”本田菊偷眼看过去,看得见王耀正垂着眼盯着纸面,长长的睫毛像倦了的蝶,静静地停歇着。平常看不出,现在才感觉得到,他实在太瘦了些,尖尖的下巴硌得本田菊有点疼,“我们就说,那是地底下的阴曹地府。”
      他只顾偷看王耀,全然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王耀一边专注地引着他写字,一边还在细细讲解:“所以碧落黄泉,指的就是这浩瀚宇宙间的每个角落。你想,那是一个世间独尊的帝王啊,可他求遍道士僧侣,翻尽碧落黄泉,却再也寻不到自己爱人的踪迹。”
      “他能握住天下重权,却只是想再握一握爱人的那只手。”王耀突兀地笑了起来,凉薄唇角微微一勾,做了一个嘲讽的冷笑,“你看,这个故事多么的令人悲伤啊。”
      王耀的声线很低,如同吟唱诗歌一般的在耳畔流淌,本田菊抬眼向远方看去,仿佛真的能隔着浩浩历史的重重帘帐,看见年迈的君王静静垂泪,悼念那永不可追的逝去爱情。
      那个女人,为了保护她所挚爱而选择孤身赴死,在芳魂消逝的刹那,她究竟是得偿所愿,还是满腔愤懑?
      本田菊脱口问道:”耀君,若你是那个帝王,你会怎么选?”
      江山和美人,你会去握谁的手?
      王耀睫羽翻飞,眼中惊起浅浅波澜,游鱼般一闪而过。
      他最终只把那双眼垂得更低些,自嘲道:”没有这种如果,我不过一个穷教书匠,哪有这样的好命去掌控天下大局?你倒不如问我发了一笔横财后怎么花更现实点。”
      “至于美人的手……”王耀抬起头,痞痞地坏笑起来,“我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
      “论美貌,在下自觉不足耀君的十分之一,耀君太过谦了。”相处时日久了,本田菊对他的这种口头调戏都已是习以为常,牙尖嘴利地回讽他,“要说美人,耀君才是当之无愧。”
      “小菊当真这样想?”王耀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狡黠地冲本田菊眨眨眼,“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长得相当英俊,不然小菊你也不会偷看我到入了神。”
      “胡说,我什么时候偷看你了?”见自己的小动作被拆穿,本田菊几乎炸毛,连敬称都不记得用,只想着要和王耀争个黑白,“你没证据就休要胡说!说不定是你在偷看我,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偷看你?”
      见他恼羞成怒到几乎口不择言,王耀更乐意火上添添油,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宣纸,本田菊低头看去,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白纸黑字,笔法淋漓,几个大字赫然映入他的眼眶:
      ——驱除日寇,振兴中华。
      方才嬉笑时的表情还凝在本田菊的脸上,然而少年慢慢抬起的那双眼里尽是刻骨的冰寒,他咬着牙,竭力让自己的声调听上去平缓一些,然而那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
      本田菊问:“耀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耀看着站在自己身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唇角依旧漾着熟悉的温柔笑意,毫不畏惧地与本田菊四目相接,那双晶棕眼瞳中竟然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无喜也无悲。
      本田菊忽然间感到面前的这个人很陌生,他是王耀,却又不是自己认识了好久的王耀。自己认识的王耀,总是眉眼含笑,满腹才华却甘于平凡,遇事永远处变不惊,他老成却不死板,稳重而又懂得变通,时时刻刻都令人信赖。
      而不是这样,脸上挂着模板化的笑意,眼神空空洞洞看不出半点感情,那温柔的神情就像是一张钉死在他脸上的假面具,日久天长,连着骨和血生在了一起。
      他的声音响起,如散落的冷冷珠玉溅落在本田菊的耳畔,他说:“我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见学生游行时这样喊,随手便教你写来。”
      “你明明知道我是日本人。”
      “是啊,但,我是中国人呀。”
      本田菊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王耀,那张脸还是那样的俊美无双,眼梢微微上挑,像是沾染了硝烟的薄红;薄唇含笑,却比不笑更加凉薄。
      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午夜梦回时也曾频频出现在少年眼前,可现在,本田菊突然就觉得,他不认识这个人了。
      “让日军占领中国,有什么不好?”本田菊挣开了王耀,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足以平视他的距离,他畏光似地眯着眼,眼神冷漠又残酷,“这个国家早就腐朽不堪了,而我们,有更先进的科学,更完善的设备,我们热爱这个国家,所以来拯救这个国家,我们来帮助中国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你们为什么要反抗,难道你们就愿意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被清政府当成奴才统治一辈子吗?”
      王耀静静地看着他,这少年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个模样,全身都戒备着,像只蓄势待发的豺狼虎豹,还好,那是只年纪尚小的猛兽,还来不及长出锋利的尖牙和利爪。
      他说:“没有共荣,只有共耻。”
      “国人若不反抗,苟且偷安,丧权辱国,是为耻;日寇践我国土,毁我河山,屠杀百姓,泯灭人伦,是为耻。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天诛之。”
      “你看过日寇轰炸上海时的场面吗?百年文物、雕梁画栋,一夕之间都做尘土。才子佳人、红楼绮梦,转瞬就成天人永隔。南京沦陷仿佛还是昨日之事,日寇占领南京后做了什么?多少无辜百姓惨死,鲜血染透了整个金陵!他们尸骨未寒,震天的哭声仿佛还回荡在我的耳边,可你告诉我,你们爱中国,你们要来拯救中国?这就是你们爱的中国,你们就这样爱它?”
      本田菊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了,南京沦陷后,灭城的那一场屠杀,是他的亲叔父朝香宫鸠彦一手促成,他也曾反对过叔父的做法,但他年纪幼小,说出的话没有份量,朝香宫只当他是无知顽童,根本没把他的劝诫听入耳中。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尚不足以与朝香宫抗争,索性先积蓄起属于自己的力量,不与他过早正面相接。
      他的一个闪念,造成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万鬼同哭,昔日热闹繁华的金陵今做空城。
      本田菊用力咬着嘴唇,面对王耀声声质问,他毫无底气、却又不得不强辩:“南京之事……只是个例,在实现共荣之前,总要有人为共荣而牺牲,用他们的白骨,铺成通往成功路上的基石。你们用那样低劣的武器负隅顽抗,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该抱着敌意来看待日本。”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占半点道理。从小他就是养尊处优位高权重的小少爷,他无需亲自上前线,只要坐在壁炉边看看地形图接接电话,无数人的生命就被掌握在股掌之间,他从来没有真实地触碰过热血和眼泪,他不知道血是腥的,泪是咸的。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他不了解生命的珍贵,所以他从不在乎。
      王耀听完他的话,忽然间笑了。
      王耀是很擅长笑的,微笑、大笑、冷笑、矜持的、高贵的、嘲讽的、发自真心的、流于表面的……他的眼角眉梢不过稍稍偏上几分几厘,那生动神情便全然不是一个味道。
      可本田菊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他还是王耀,然而周身的温润气质已尽数散去,不复从前。此刻他更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尖锐,散发着泠泠雪光,蕴藏着刺破苍穹、横扫人世的可怕力量。
      本田菊忽地感觉舌尖一甜,原来他太过紧张,竟然把自己的下唇咬破了。猩红的鲜血为少年苍白的唇瓣染上樱色,衬着他如玉肌肤,有种近乎残酷的华美。
      王耀说:“蝼蚁尚且懂得要活命,你凭什么替他们决定生死?你可知上战场的一批批少年郎,有的是尚未婚配的家中独子,有的一家老小还嗷嗷待哺,他们把命挂在枪杆子上,每天夜晚闭上眼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他们比谁都想活着,可是他们依旧前仆后继奔向战场,因为但凡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忍受日寇的铁蹄,践踏生养我们的这片国土,我们要的是和平与自由,而不是耻辱的共荣。”
      本田菊失神地张着口,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这是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触碰到这个民族的信仰与愤怒,在他的世界里,他一直只信奉书上写的成王败寇,可是今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顽强而坚韧的国家,即使鲜血浸透热土,他们也永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们装备低劣,组织散乱,但就是这样弱小的他们,在被侵犯了国土的时候也会血战到底,在生死一线拼尽全力发出愤怒的咆哮,惊醒这个蒙昧麻痹的残酷世界。
      本田菊突然感到十万分的恐惧,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又或是错?过去的十七年里,他接受的教育一直是要效忠国家,服从来自天皇的一切指令。侵略、屠杀……这些指令在被层层美化后变成了合理而令人赞叹的,为了实现大东亚共荣,通往终点的道路上不必介意洒满鲜血。
      可是今天,王耀用他的愤慨与怒火真切地告诉他,中国人是永远不会认输的,他们拒绝被奴役,永不会服输。
      这个国家,还有许许多多像王耀这样的人,他们苟且地存活在一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任凭自己的才华智识被蒙上尘灰,然而一旦国家有了需要,他们时刻都准备着为了这个国家献出自己生命。
      那是一个民族不肯屈服的脊梁。
      “多少青年死在战场上,他们或许会有很大的作为,又或许有无数个美丽的梦想……可是炮声一响,什么都没了。梦都碎了。”
      本田菊浑身发抖,手指死死地攥着那枝笔,几乎要把它折断。他的心底有一个模糊的小声音,告诉他王耀或许是对的,可从小就受到的教育强硬而不容反驳地命令他,天皇至高无上,永远不能违背。
      王耀见他失魂落魄的这幅样子,突然就从满怀愤慨中惊醒过来,仓促地挤出一个安慰般的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明明一开始我就说过,和你不谈国仇家恨。小菊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不好?”
      他这样说,本田菊反而抖得更厉害了,他哆嗦着把那枝笔丢回桌上,声音发着颤,一字一顿艰难地开了口:“王耀、先生,在下毕竟是日本人,我、我不能违抗天皇大人……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就当作、当作我们从没见过,以后,也再不会见面了。”
      他一说完,立刻就像被抽去了脊梁,双腿发软直往地上溜,靠着手扶住石桌才勉强站稳,他抬起脸,最后深刻而绝望地看了王耀一眼,忽然涌出力气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王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许久,最终把被抛在桌上的那枝笔拾了起来,溅起的墨汁染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像极了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

      本田菊的心情很不好。
      他刚进门阿翎就注意到了他脸色不佳,黝黑的瞳子里蒙着阴郁的雾,阿翎慌忙迎上去悄声对他说:”松山大人等您很久了。”
      “他来做什么?”本田菊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随手把脱下来的大衣丢给阿翎,拉开门进了内室。
      松山平助背对着门口,低着头看着本田菊书桌上的文件,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那个背影很有点严肃父辈的味道。
      “松山君。”
      本田菊出声唤了他一句,松山平助闻声,很吊人胃口地慢慢转过身来。他在刻意地耗着时间,好让本田菊心里摸不着底。他今天特意在这里等了许久,为的就是来好好提醒提醒本田菊。
      他早就注意到本田菊对时事政治没有刚来上海时那么关心了,这位远道而来的亲王大人的确是天赋奇才,军事眼光犀利精准,点评战事一针见血,然而近来他好像越来越贪玩,三不五时地就往外跑,对待政务的态度也是冷冷淡淡的。
      松田平助对他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明里暗里提点了本田菊许多次,可偏偏亲王大人根本不放在心上,徒然浪费了这一身的好才华。
      征服亚洲的重任到底还是要落到年轻一代的身上,松山平助不得不承认,正因如此,他才要来为后辈指路提灯,免得他们走上弯路。

      “阁下,您回来了。”
      他的那点伎俩,本田菊心中通透,但懒得开口点破,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
      “最近时常看见您往外跑,您都在忙什么?”本田菊不肯接话,松山平助只好自己说下去,他斟酌着语气,慢慢地发问,“我听说……您近来和一个□□人很要好?”
      “你听谁说的?”本田菊的脸色越发阴沉了,直截了当地把不快写在了脸上,“把那个人给我叫出来,敢在背后议论长官,他大概也是活得腻歪了。”
      “那么,您是承认有这么一个□□人了?”
      本田菊瞳光一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锁住了松山的脸,他观察着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把心底莫名的火气压了又压,道:“不错,我想了解了解,上海的底层百姓都是怎么生活的。”
      “不尽然吧?偌大一个上海,几千万的人,您为什么就只了解那一个呢?”见他承认,松山趁热打铁连连逼问,竟没注意到本田菊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活到这把年纪,本来也是极富阅历,善于察言观色的,偏偏面对本田菊这样的小辈,心底里不免轻视,这才疏忽了本田菊极其不悦的神情。
      “哈。”本田菊怒极反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那笑音却像是千年不化的雪顶寒冰,沁着肃杀的凉气,“我要做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向你解释了?”
      “我不是要干扰您的想法,但是您最近玩心实在太重。华北地区捷报频传,我们的大部队即将登陆中下游的长江,现在上海更应该做出表率来鼓舞我们的士兵,可您却一味地拖延等待,这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松山见本田菊没有打断他的意思,这才接下去讲,“本田君,您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亲王,假以时日,您就要接过我们肩上的重担,而且一定会比我们做的更好。”
      “更何况,□□人都是愚蠢的贱种,不值得您为他们浪费宝贵的时间。”
      本田菊没有争辩,不再反驳,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身上那股犀利冷傲的气焰渐渐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出人意料的沉静。他随手从书桌上拾起了那枝桃花,一言不发地拿着那枝早就枯萎的花枝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垂下的长长睫毛像把小小折扇,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阴影,显得整个人都温顺而无害。
      他抚摸着粗糙的枝干,突然地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松山君,你说,人的命运,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的?”
      松山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揪着头皮发起狂来,他真是弄不明白这少年亲王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他明明是在努力地劝诫少年要专注国事,本田菊却突然地问起这些八竿子也打不着、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本田大人,在下愚钝,实在难以与您交流下去了。您的叔父朝香宫大人下月底就将亲赴上海,我想,他会更适合与您探讨您那些——奇妙又有趣的小问题。”
      松山平助气哼哼地告辞出门了,本田菊一个人坐在阴影里,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红日一点点沉了下去,夕阳裂锦般的华彩将天际渲染成一片绚烂,然后慢慢地,繁华散去,褪作虚无。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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