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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锦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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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终于跋山涉水抵达望京,已经是十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
远远望去,满眼都是橙色的夕阳余晖,天空在阳光和鳞片状云朵的映衬下蓝得发紫,屋宇如鱼,鳞次栉比,城墙巍峨,高耸入云,五条宽阔的门道好像怪兽张开的巨口,不费吹灰之力的吞吐着穿梭来往的人流。
许多初到望京观光的游客从明德门进入望京后,都选择在永乐坊的画师那里留下和城门的画像以作纪念。但因为城门太过巨大,人类太过渺小,不少写实派的画师在动笔之前都会再三与顾客确认到底是要主画城楼还是主画人像。
如果顾客选择主画城楼,那么画成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在城墙之下渺小到只不过是个黑点,别说是五官,就连是男是女都很难分辨出来。
如果顾客选择主画人像,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拿到画像以后就会发现画中体现的全部望京城,不过是一些排列整齐的砖头,就好像随便一座城墙的某个局部放大了一百倍又当作背景板,不明实情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由于某些无法言明的政策原因导致画像的大部分区域都被强行打上马赛克。
在丹凤门的背后,就是许多人日思夜想的大明宫。高大的阙楼如同巨鸟张开的翅膀,乌色的瓦片反射着青绿的翠光,步月登云霄,手可摘星辰,既是一切欲望的起点,又是所有权力的巅峰。
这一次刘纨表现的极为低调,我们特意避开最容易引人注意的丹凤门,从右银台门步行进入大明宫。
刘纨带着我们一路畅通无阻,经过了几波安检,被搜刮掉身上所有的锐利物品和金属器具,包括十来根木质牙签和一只银质酒壶,我们终于获得许可自由通行。
金阁错落,玉阶重重,天色渐暗,逐渐到了掌灯时分,宫女们排成一行提着灯笼在殿宇之间穿行,群带当风,纱罗飘舞,美丽的容颜在灯火中飘渺又朦胧。
所有人都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只有我们风尘仆仆、步履匆匆。
我四下看了看,一把扯住刘纨,问了个我认为当下十分要紧的问题,我说:我们今晚吃什么?睡在哪儿?
刘纨有些诧异的看我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这些!我们现在立刻要去清凉殿。
我愣了一下,说:清凉殿又湿又冷水气又重,你皇兄挑了这么个地方养伤,合适吗?
刘纨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清凉殿内华灯映水,明烛高照,太液池更是一如既往的碧波荡漾,湖光浩渺,绿荷舒卷,浮翠流丹,野鸭嬉戏成群,天鹅穿梭其间,整座宫殿依水而建,四周还安装了引水的管道把冷水引上屋脊,一部分水流顺着屋檐飞流直下,形成天然的水幕屏障,另一部分则由水力带动的风扇,再源源不断的将雾气吹回殿中。
更绝的是宫人们为了讨主子欢心,通常还会酌情在水幕中添加特制的香料,譬如先帝最喜欢的是翠竹香调,刘祜喜欢略厚重些的雪松,舒贵妃则喜欢芍药,那么根据殿内入住人员的喜好,清凉殿的香氛也时有不同。
刘纨看着我们犹豫了片刻,转过脸对我说:你先进去吧。
都到了这个地步,想后悔也来不及,于是我很干脆的说:没问题。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心中突然很平静。
一进殿便看到一道巨大的云母屏风,屏风后面又是层层叠叠的鹅黄色纱帷,密不透风,一层又一层的遮挡,使得殿内烛影暗淡,灯光昏黄。
瑞脑和沉香的气味弥漫,但依旧压不住更浓更苦的药味,这药味也像纱帘似的重重叠叠,你开头闻到一种苦味,等这股气息略微消散了,又紧接着闻到另一种涩味。
我突然感到一丝沉重,轻手轻脚的绕过屏风,刚向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人影穿过重重纱帷,分花拂柳般的向我走过来。
我定睛一看,是沈凌,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已经分不出心中是喜是悲。
沈凌看了看我,也只压低声音,轻轻说道: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纱帷,越往里走,越是一丝风也没有,窗前挂着的珍珠帘子都好像凝固在空气中,四平八稳,一动不动。
鲛绡制成的床帏流光溢彩,宝光四溢,我知道刘祜就在那后面,或躺着或卧着,但沈凌不准我再靠近半步,好像生怕我怀里藏着把刀,居心叵测,并且一言不合就会对着床上病怏怏的刘祜捅上几下。
刘祜也好像知道帘子外面的人是我,延续着以往开门见山的风格,一开口便说:四季山庄的丛书楼匾额后头有个锦盒,你去把它取回来。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病态,我愣了一下,心里松快了些,回过神来才说:好啊,什么时候?
刘祜说:就现在。
我气的差点儿跳起来。这俩兄弟简直一脉相承,一个周春富,一个黄世仁,千里迢迢把我叫回来,累的半条命都快没了,完了不给吃不给喝,一句寒暄都没有,面都不肯露就又让我去四季山庄取锦盒?!
若是从前的我,可能会冲上去把刘祜压在床上胖揍一顿,但最近在鸣廊山庄的生活极大的重塑了我的个性,升华了我的品格,于是我忍住了,蹲在刘祜床前,一边休息一边好声好气的跟他商量道:我明天一大早就去行不行?
刘祜说:不行,那锦盒里是先帝遗诏。
这句话好像一道雷劈在我天灵盖上,我跳起来,十分惊讶的问他:陛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让我一个弱女子去取?有没有搞错?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不对,刘祜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最后他只是说:去吧,朕在这等你。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向殿外走去,想了想,却又折回来,问他:可你还没告诉我重生的事情。
刘祜说:你回来朕就告诉你。
我犹豫了一下,又问:哦,那我去之前,还能不能看你一眼?
问完这句,殿里安静了良久,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听说你受伤了,随便问问。
香炉袅袅的吐出几段白烟,刘祜的声音才远远的传过来,他咳嗽了一声,说:还是等你回来吧。
马厩里的马匹刚刚喂饱,沈凌挑了其中最健硕油亮的几匹,又点了十来个带刀侍卫随行,夜色中,我们一行人不顾宵禁,亮出刘祜的手谕,在各个城门畅通无阻,向四季山庄的方向奔驰。
其实四季山庄也不是很远,只要马匹跑的够快,出了望京不要停,一个往返也就两个多时辰,所以我们马不停蹄的赶到四季山庄时,还不到亥时三刻。
冷月如钩,冰冷皎洁的挂在天上,泛出玉色的辉光,穿过住秋阁就是丛书楼,我们沉默的走着,只有刀鞘碰在墙壁的声音和脚步声。
对着冷漠凄清的夜色,我突然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好在四季山庄并不大,这沉默也没有维持太久,到了丛书楼,侍卫搬来梯子,我爬上去,果真从匾额后头摸出个锦盒,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便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拉长了调子问道:你是我娘亲吗?
我扭过头一看,便见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倚在门框上,睡眼惺忪的望着我。
他头发分成左右两半各扎成个髻,身上穿件半新不旧的杏黄色衫子,颈上戴一只金累丝长命锁,右手扶着门框,左手提着一尺来长的小木剑,生了一对水杏眼睛,小鼻子小嘴,倒是粉雕玉琢,冰雪可爱。
我走过去,蹲下问他:你方才叫我什么?
那孩子歪着头想了想,指着我手里的锦盒,又奶声奶气的说:我叫你娘亲啊,爹爹说过,来取这盒子的人,就是我娘亲。
我看着他,心都要化了,又怕吓到他,便轻声轻气的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答道:我叫刘懿,我爹叫刘祜,他在东门卖布。
我一把抱住他,咧开嘴想笑,但眼泪却先流下来。
他微微推开我一些,有些困惑的看着我的脸,肉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擦掉我的眼泪,又一本正经的问道:娘亲,你见到懿儿不高兴吗,为什么哭?
我一边抽抽噎噎的吸着鼻子,一边笑着跟他说:娘亲是太高兴了,什么都没教过你,你却都长这么大,会说这么多话了!
他听完,小脸上没什么表情,打了个哈欠,头又靠在我肩上,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才趴在我耳边小声说:爹教的。
我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一手拿着锦盒,一手抱起孩子,旁边的侍卫默默递给我一件披风,帮我裹在孩子身上,我抱着孩子亲了又亲,怎么看都看不够,满心的母爱简直像山洪暴发一般无处释放。
在我们动身前,刘懿又板着小脸跟我确认要去哪里,我说去找他爹,他听了才放心下来,此时他其实已经困的很了,眼睛都睁不动,趴在我怀里不多时就睡着了。
回去的路上因为带了孩子,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过了一个时辰还没有走到一半,但我满心欢喜,并不觉得漫长。
我想回去亲口告诉刘祜,跟他说即便他害死了我爹,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事,再也回不去从前,但我也不再恨他了。
我还想听他说说话,随便什么都好,告诉我重生的事,孩子的事,他在龟兹打仗的事,受伤的事,什么都行。
我想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真的恨过他,只要他招一招手,哪怕隔着万水千山,要我翻山越岭,无论多远,我都会来。
但他从来就没有对我招一招手,从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