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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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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勉之你跟你爹走!”到了蒋亭东的车旁,高宝琳才意识到师哥还要去取自己的车,不能一起上车离去,“小一跟着我,到团里再搭你们车。”
追角儿要有分寸,蒋亭东虽说帮这个忙,但汤崇义没必要给对方住址,个人生活到底要分清楚。剧团办公地离他家不远,那边高宝琳又熟悉,在那边会面,不会招惹出新的麻烦。年轻人追明星的劲头汤崇义也只是听说过,这回在高宝琳身上见到,也不知是什么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大概网络上一传,陆续就有人守过来了;幸好不是在剧场里就有人凑过去,毁了张奎的演出……或者要是他离开座位的事也被传了,那车还出得去吗?
心上一急,可眼看着汤勉之一言不发,拉了车门弓了背就往蒋亭东的车里钻。
“哎,你这浑小子!”高宝琳傻眼了,拍了拍车门。
一看就知道,汤勉之不乐意单独跟汤崇义一路走,坚决不服从高宝琳的分配,宁可坐陌生人的车。这事点破了尴尬,谁都不好发作,汤崇义只能推推还想埋怨两句的师弟:“你赶快上去吧,勉之大个儿帮你窗口挡挡,外边人发现不了你。”说完一笑,就打算独自出去取车,可没想到被人脆生生地叫住了。
“汤老师,外面人多,我陪您。”说话的居然是穆怀一。少年帮着他一起把高宝琳按进后座,回见的话说了两句,结结实实地关了车门,还知道跟蒋亭东道谢,目送轿车开出去,礼貌得简直是个青年楷模;然后抱着临关门前高宝琳那句“好好好小一跟你挺好”把自己往汤崇义面前一搁,脸上轻松愉快,问道:“汤老师我们走前门还是后门?”
这孩子,淡定自若地跟人熟稔起来,可不像是因为喜欢看戏而熟悉他的态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汤勉之跟朋友聊父亲的事聊得太多。汤崇义心里有如敲了面响鼓,但又不得不考虑穆怀一的问题:“唔,要是有人发现宝琳不见了……还是前门吧。”
晚场的戏散得晚,有些老戏迷身体撑不住,提早离场,混在前门出去不显得突兀,汤崇义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是他没把身边这个穆怀一估计进去。戏院大厅里人还不多,但都是装扮入时的年轻女孩,门外马路上聚集了不少人,后门那边可能也一样;都不是对戏感兴趣的,一见他们俩,一道道视线都从穆怀一的身上扫过,没人注意汤崇义的。“好帅”、“好可爱”这样的小声议论,听到两三个足够了,说的都是他旁边长相精致的少年,跟这个年纪的汤老板没什么关系。
老演员挡不住真心虚,汤崇义一面挂记那一头蒋亭东的车顺利出去没有,一面瞟着并肩而行的穆怀一,搭不上话。听勉之的说法,这孩子应该是在国外长大的,眉眼间带着点西方韵味,但中文说得还不错;想研究老戏,可能是学文学的,或者戏剧学的,若真是学表演的要拜师,有戏校,难得有人会直接来盯着角儿的……不过,既然他认识勉之,没弄明白规矩直接找到他门下,这么好看的孩子,小时候在国内要是报了戏校肯定进得去,看那端庄大方的举止,说不定还大有作为,可惜现在年纪大了……想着想着汤崇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动了收徒弟的念头,连对方什么目的还没弄清,便胡思乱想起来。
戏院以外的人行道窄,乌压压的姑娘居多,偶尔有那么一两个高个儿的男孩,也跟女孩们聊在一处。没人能保证戏散了高宝琳从哪里出来,打手机的,胡乱猜测的,戏院里出来个人他们都是一阵张望。汤崇义可没见戏迷摆过这阵仗,反倒像跟着穆怀一似的,硬着头皮冷着脸往外面挤去。还没到过马路的地方,就听左边有个声音陡然抬高:“……那不是他师兄,汤崇义嘛!”一句话就让汤老板觉得周围的视线跟狼一般,全警惕着搜索起来,而做了亏心事的,倒是他汤老板了。
一个能认出他来,就会有第二个,这情况不妙。汤崇义正盘算着他不是“共犯”这事儿该怎么说清楚,手腕就给人扣住了。
“快走!”双目透亮,男孩握紧他的手腕,那力气点醒了他脑袋里的迷雾——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后来回想起来,若是真被高宝琳一群影迷围住,汤崇义也没什么危险可言,顶多是有人缠着问着,添多了麻烦罢了;但那时太阳穴没来由地一热,在闹市人流中被个初次见面的少年拉着奔出三个路口,才想起一时情急,他们跑错了东南西北,需要绕上一圈才找到停车的地方。如果穆怀一是相熟友人,汤崇义停下脚步就要跟对方互相笑话两句,可穆怀一不是,停下脚步的汤崇义只能缓了缓气息,毫不在意地闷头寻车去。
“抱歉,汤老师,我擅自决定,给您添麻烦了!”意识到怎么回事,少年不好意思地道歉,赶紧把自己跟汤崇义的前后位置调整过来,乖巧地跟在后面。这有什么好怪罪的?不过也是这歉意让汤崇义找到了话头:“是我不好,宝琳的粉丝这么多,把我吓得不轻——看来出去是成就他了。”
留在国内,即便是才华出众的丑行名角儿,到这个年纪,敬着前辈,让着后辈,拜着师傅,收着徒弟,挂了头衔,一年演不上几场戏,还少不了被戏迷议论高门后继,被行家计较言辞得失,不合适,高宝琳不合适,他就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还是现在好,每天,在哪儿,都能找到至少一块儿屏幕映着他的五官,活灵活现的,总能为至少一个人带去快乐,油然而生的,高宝琳就这样被大家记下了,高宝琳又这样被大家遗忘了。
戏没有了。戏到底是死在师弟身上,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还好,他自己身上的,还没死去。有些落寞,尤其是将那些影迷抛在身后的时候,汤崇义仿佛只身一人,一个劲儿地往绝路上奔了。
“在宣传期里,聚集这些人并不算多;等系列一结束,能保持现在这情绪的,实在少数。”然而方才在绝路上跑着的,可不仅是汤崇义一个人——穆怀一忽然评论起高宝琳来,“大银幕上演员的热度都是有时限的,您不能拿自己跟他们比较。”
这是一贬一褒的意思?汤崇义有点糊涂,少年应该是跟高宝琳熟识的,却不像国内戏曲观众圈里的熟人戏迷那样,对着演员,只说得出夸奖来。汤崇义对他更是好奇了,扭头看他,但他没再说下去,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您比我更懂其中的门道,我要好好地听您指教!”穆怀一语焉不详,又精神振奋,奇妙的神秘感从那坦率的面孔上泛起,汤崇义捏着车钥匙的手指都有点恍惚,定了定神才问:“你想跟我学戏?”
“不是,”少年边说边摇头,天真,“我想听您讲戏!”
“讲”?怎么讲?像他们专业演员常常在外做的普及讲座那样讲戏?汤崇义不大明白,只能说:“先上车吧。”
“小穆,你跟勉之是同学?”除了给徒弟教戏,汤崇义都不记得多久没跟儿子的同龄人闲聊了,等车开稳了再开口,话题只能围着儿子转。
在副驾驶上坐稳的少年这回又摇了摇头:“我们同校,不同学院,赛迪学作曲的,我学戏剧。”“戏剧学?”“不算吧,直译应该是‘剧院’或者‘剧场’,重点在实践,而不是理论。”还是摇头,汤崇义对他的猜测,已经落空三次了,所以穆怀一不让他继续推断,自我解说,“不是管理,也不是单纯的导演、戏剧文学、舞美设计或者表演,综合性实践,跟剧院相关的事,我们什么都学。”
原来如此,听起来完全是以就业为导向的实用专业,可这么学下去,会有专精的方向吗?还是必须考研究生?汤崇义按自己的想法分析起来,原先他进了戏校,路就跟别人不同,曾经在汤勉之闹得凶时琢磨过普通的求学路线,但穆怀一所说的不是国内情况:“有意思,就好像我们同时学了所有行当一样,是个全才。”
“没那么厉害,我也只是喜欢剧院和舞台。”少年被他平淡一夸,竟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又虔诚,“跨文化、跨体裁的戏剧研究一直是我们学校重视的领域,我想在这方面有些作品,所以耍赖让赛迪带我回国。”
他说的,是这几年国内戏剧圈也都在做的事,正流行的文化概念,“跨文化”,还有“跨界”,汤崇义打交道的戏剧研究者和编剧导演一见面就拉他聊这类话题,这孩子跟他们想到一处,小小年纪冲在了前面:“嗯,我们也有,莎士比亚故事改的戏,外国名著挪到古代的戏,唱念和身段还是老一套。”
“我看过几出——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汤老师,我想听您讲戏,讲老戏!”穆怀一又提起这事,眼睛闪闪发光。
如果不是在开车,汤崇义肯定就转过头去仔细看看那眼神有什么样的威力,能引得去他的注意力;可惜现在只能在余光中扫个朦胧印象,那双眼睛,搭上那般语气,让人迷茫错乱,好像那双眼睛和那眼睛连着的心里,只装着一个人似的。
这本该是汤崇义一类角儿的看家本领,如今却被一个外行制住了。
“你是要选点材料。”心里归心里,脸面上掩过去也是他该有的看家本事,汤崇义一转念,想起张奎来,“那你要听什么?今晚的戏是老戏,经久不衰,喜欢吗?”
还没问师弟什么时候到的,不过听穆怀一的说法,估计今天才到,就赶来找了场戏看。不禁感叹穆怀一的面子还挺大,为了他,高宝琳和汤勉之都能回趟戏院,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我觉得,今晚的戏是看演员的技巧,而不是看戏本身,所以不是我要的。”年纪不大,主意不小,这就是国外教育理念下长大的孩子,“汤老师,我想听什么您都讲吗?”这语气,听上去跟勉之小时候要吃冰淇淋一个口吻!汤崇义都不忍心硬起声音回他:“你说说看,只要我懂的,自然能讲。”
跟穆怀一还没说多少话,他就发现自己渐渐放松下来,好像他们二人真的像看第一眼时的错觉那样,熟悉,他跟素未谋面的少年,许多年前就认识了,于是,什么话都能拿出来说。
“谢谢汤老师!”喜形于色,男孩的眉眼弯弯,吸了口气再说,“我想听《九更天》!”
汤崇义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抖,脚也不知道是搭在刹车还是油门上了。
“你没读错字,难得。”面色不改是肯定的,他立即夸了外籍友人一声,然后口风一转,“这不是好戏,是糟粕,早该在舞台上绝迹了。”
“嗯?”穆怀一疑惑了一秒,可能是在想“糟粕”这词的意思,“可是这出戏很有意思,我读过剧本,也找到一些视频,很有意思。”
“有意思不代表好,看得爽快也不代表好,观众叫好多更不代表戏就真好,何况为这戏叫好的人所剩无几。”汤崇义是真没想到,年轻人原来是如此的心态,看戏,只看其中的离奇古怪,而不追究内涵深度,“这戏把传统文化里的脏恶丑都露了出来,反复禁了多次,总是有道理的。小穆你还是别考虑这个,咱们换其他的吧!”
“对不起,汤老师,我,我不知道……”听得出来他态度强硬,穆怀一的歉意都有点慌,先前的气派没了,急着分辩,“我过去还以为,您是最懂这出戏的,所以,我不仅想听您讲,要是有机会看您演的话……”
汤崇义差点把脚踩下去,不管是刹车还是加速,他差点在路当中踩下去。
“小穆,我根本没从师傅那边学这出戏啊。”《九更天》,高宗义当年擅演此戏,可是他汤崇义没学会,没学过,也不打算让这戏继续流传下去,“可惜了,帮不了你。”
嘴上惋惜,疏离,汤崇义就这么拉开他跟穆怀一的距离;他没有再用余光看那少年,他怕被对方抓住了,又看透了,再搬出这“九更天”的把戏,将他翻过来倒过去,把他藏着的东西都从心里头抠出来,咀嚼得毫无趣味了,再塞回去,那他就真的死了,只剩下渣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