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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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更天
【本文纯属虚构，与现实团体、人物、事件毫无关系，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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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到戏院，汤崇义是来看看徒弟的。虽说这戏张奎台上演过三两回，但此次据说导出了新意，张奎满心期待师傅能来指点一二。
若论起来，汤崇义并非张奎在戏校的开蒙师傅，而如今张奎这青年才俊拜入袁长祖一门，师从第四代的袁海音，汤崇义只是前些年提携得比旁人多，现在年轻人戏好了，捧的人多了，不忘师恩，也是可贵。年轻人都不比当年了，汤崇义徒弟收得不多，多的是点拨两句的，有些人听到，或热情地攀附上来，或出去变着路子四处炫耀，总会败了他的兴致；张奎不是此类，谦谨得很，私下里照面，师徒礼节做到，学，就扎扎实实的，除了上台，从不展露，得益匪浅。
场内坐的都是戏迷，不管什么年纪的，认识汤崇义的人多，他从后门打个招呼进来，不便先往场里去，还是得去后台走一趟。远远就见张奎扮上了站在袁老先生旁边，老先生一向惜才，谆谆教诲，手上脚上还比划着，汤崇义不好过去，正巧团里的纪兆先勾着一张六分脸，哇伊哇呀地往这边晃荡，看到汤崇义就过来了。
“汤老师来帮小张把把关？”纪兆先跟张奎不是一辈人，却也把汤崇义尊为师长，敬重，今天来配戏，也算是来帮衬年轻人了。
“就来看看，有袁老师在呢！”这功不能抢，不说世家背景摆在那儿，他跟袁海音还差了二十年的经验，敢来指点那都是僭越。汤崇义跟张奎师徒恩情虽好，但声名是在外的，不能落到别人嘴上去。那边纪兆先髯口还没戴上，咧嘴一笑，大半张红脸上白牙整齐爽快：“您稍等，我去跟小张说。”转身便走，趁着袁老先生跟人打招呼的当口，在张奎耳边嘀咕两句，张奎就赶忙冲汤崇义奔来了。
纪兆先这个人，工净行，铜锤架子都有长处，戏路宽，台上来劲儿，但总有人议论，有的是聪明，台前人后不大规矩，面上抢戏抢得特别谦虚，背后做人做得尤其霸道，角儿都没他那种来事的套路。汤崇义不是小辈，不至于被他欺负，平时配戏的花脸也都是别人，眼下张奎撞在他手里，不知道压不压得住。张奎本人看起来没什么惧色，这孩子年轻，性情却淡定，一张俊脸不配髯口哪里有老生的样子，清秀儒雅得又跟武生拉开距离。
“汤老师，您帮我好好看看，就怕我是连袁老师的门儿都没摸着。”张奎也就见到汤崇义的时候显得热情点，拉了拉老师的胳膊，脸上神色跟当初戏校毕业时差不多。这让汤崇义有点百感交集，徒弟跟师傅学的，一心钻研艺术，最好的青春年华都随他一起扑在戏上了，年纪二十后半，却还没有个家庭，在年轻观众里火了，也不往慕名而来的小姑娘身上看两眼，只知道戏，三天两头跑去汤崇义家请教。拜了袁门，知道分寸，但还是时常问候，偶尔说说心得，比汤崇义当年还好学几分。
是个好孩子。叮嘱那是袁海音的事，汤崇义不说什么，也没必要抚慰两句，抬手替张奎整整领子拍拍肩，点点头，对方懂事，明白老师的意思，又回原位去了。大幕没开，场灯渐暗，汤崇义想想还是摸到过道边角坐下——上座率不高，后面座上的人都去了前边，他周围没人打扰，即使有人认出他来，最多经过时悄声问候，不会不知礼。
当然，逾越的人也有，少，这场也就那么一个，横竖是个人物。
“汤老板。”见他旁边没人，这人打个招呼就坐下了，熟人归熟人，蒋亭东这尊大佛跑来看张奎的戏，还是让人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蒋先生也来啦？”蒋亭东戴个眼镜，休闲西服里敞个领口，皮鞋锃亮；此人年轻有为，常与梨园人士往来，自命风雅，摆出儒商皮囊，但有时知礼不知趣，缠人，还难以推拒，“看张奎还是看袁海音？”
“知道汤老板会来，所以来看汤老板。”“客气了。”
四十出头的年纪，汤崇义就是名角儿了。国家一级演员，高派老生传人，各类奖项称号能装一车，台上台下一般风貌，当“德艺双馨”还是个好词的时候，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为过。但当代的角儿跟旧社会的角儿不同，低调，简朴，不摆派头，这个天气，剧院里有空调，长袖T恤一件，颈间挡个丝巾，深色牛仔裤配了板鞋，坐在潇洒雅致的蒋亭东旁边，汤崇义倒显不出什么不凡，顶多是保养得比同龄人好一些，又或者是望向旁人的眼神更精神点。
“最近正忙，后面全国巡演不能跟着汤老板走，先来谢个罪。”蒋亭东熟知汤崇义在戏院里爱坐的位置，之前守好了，就为当面打个招呼，“然后看看袁老的新徒弟，是不是将来的栋梁之材。”
蒋亭东不捧角儿，也不充票友，只管看戏，喜欢谁了，就追着看，看完不公开评论，只私下和演员聊，聊着聊着在戏迷里就成了人物。他那套褒美之词汤崇义听得多，知道他也是拿私交当脸面当资本的，便任他追，任他说，哪天转个弯说不定能帮上忙，只当多交朋友。到底是有社会影响力的人，若是蒋亭东能看中张奎一类的小辈，帮忙多说两句，是好事。“那蒋先生可看好了！”低声耍了个腔，汤崇义知道对方喜欢什么应对，这锣鼓一起，亮相登台，他就不跟徒弟抢戏了。
心到眼到手到，得了袁海音的指教，张奎也就外帔才刚搭上袁派的套路，骨子里劲头没变，还带着点高派汤老板留下的味道。
汤崇义原先叫汤林，不姓高，但行里行外都知道，他承的是高宗义一派的衣钵。高宗义创了高派，传到这代，就一个独苗，名叫高宝琳；这人练功，读戏校，却因为条件不对，去工丑行，于是高家收了汤林，改了名字；后来高家独苗犯了事，跑出国去，研究起西方舞台艺术，近年还上了大银幕，与戏曲彻底没了缘分，就汤崇义这个师哥代传。尽管汤崇义造诣颇深，但凡事讲正宗，总有些人给高派唱衰，汤崇义是不争，可拦不住旁人有心，说高派断了余脉，让他很是辛苦。幸而当代氛围不同，上台讲的还是技艺，虽然团里安排张奎去拜了袁海音，可汤崇义还在台上稳稳地站着，叫好叫座，这高派就死不掉，传统就死不掉。
而对张奎这事，汤崇义服从团里安排，也没什么好争的。年轻人多吸取各家所长是好事，固步自封不是该有的态度——说不定山不转水转，张奎又能转到他门下来。
汤崇义对高派，那是一等一的忠心，绝不能让高宗义的光辉，毁在这代手里。
“汤老板大概不知道，这个月要上一部电影，高宝琳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换场的空隙，蒋亭东凑头过来，悄声说道。
这，他真没听说。自从师弟出去，回来看过两三次，时间都不长；每次都不打好招呼，突然出现，惹得这边无法准备，一通忙乱。
“给电影做宣传？”估计只有这个理由，汤崇义没见高宝琳表现过“挂念”，这个师弟，一个人在外混了近二十年，好像心里没装着父母，没装着家，更别说他从小耳濡目染二十年的戏了。
“是啊，只是不知道哪天到，也不知道留多久。”蒋亭东一副不大关心的语气，“可能还要去别的城市，看这边公司的面子够不够大了。”
高宝琳现在是好了，大银幕上风生水起，戏里演技见长，戏外交际广泛，在现在年轻人心目中算是出口转内销的极致。个人风格与魅力顽强超出了亚洲人的固有形象，更是曾在电影里扮演过白种角色，很难令人想起过去那个戏校还没毕业就登台引来满堂彩的孩子；人们对他在戏曲方面对记忆早被洗刷地只存在于老视频和老照片里，老戏迷谈起他来，也都是“高门逆子”的口气，没什么好气。很少有人知道高宝琳离开国内之前发生了什么，也很少有人清楚他出国后吃了多少苦头，汤崇义都历历在目，他到底是心疼师弟的，好好的路走不下去，如今的路，可比转行当还要辛苦。
看来还是要联系联系师弟，问问他此番回来是否有时间去看看师傅。汤崇义向蒋亭东道了谢，他不太关心这些事情，这人却有心来告诉他。原先他关心的只是高宝琳，可想想这个时节，学校是不是已经放假了？
高宝琳就是高宝琳，眼前这戏就算是张奎的，汤崇义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脸上过得去，可蒋亭东都能看得出来，时不时地打量他面孔，像是要看出点端倪来。
“那这次宝琳回来，可还有……”压不住心里的事，汤崇义觉得对方知道内情，正要追问；但此时过道旁边的门帘被人掀开，是戏院里的老严，在这儿三十多年，跟汤崇义关系挺好，也知道他看戏的习惯，有事常来找他。老严一见他身边还有蒋亭东，顿了顿，才悄声道：“汤先生，戏院外面渐渐聚集了一些年轻人，前门后门都有，现在看起来还好，不知道后面散场了会如何……”
年轻人？若是喜欢张奎的，那也应该在场内坐着，再说现在即便是年轻俊美的演员，能发动的年轻观众也是有限的。
那只能是什么其他的人物了……
汤崇义忽地想起来了，扭头看向蒋亭东，对方被这满眼的精光看得一怵，但毫不知情。他立即向第一排座位当中张望，起伏的人头间有个低谷，汤崇义立即担忧起来。
“老严，您替我去趟第一排正中，”说着，汤崇义站了起来，要往门边退，“把宝琳叫出来，到小楼梯那边。”
还能是谁？蒋亭东的消息滞后，高宝琳已经回来了，跟往常一个习惯，整个人赖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就差把脚翘上台沿了。
老严也是一惊，反应过来，赶忙要走，但又被汤崇义拦了下来：“宝琳要是带着其他人，也叫出来，别在里面待着，惹事！”
并非料定师弟会带着谁回来，只是他心底还藏着一线希望，毕竟快到暑假了，说不定……那边蒋亭东知道出了事，也跟着他站起来：“能帮忙吗？”
蒋亭东跟戏院熟，找他也有办法。汤崇义转念过来：“蒋先生，今天开车来了吗？”“那是自然，就在下面地库。”戏院在闹市，停车场小，平时基本只让当日上台的演员进去停车，观众都是去附近停车场的，但蒋亭东无论何时前来都有个车位，“汤老板是家里有事？”
“宝琳来了。”汤崇义今天没戏，把车规规矩矩地停在附近，出门还得走几步，断不能用，“还要劳烦蒋先生帮忙。”
在后台通往车库的小楼梯上等了好一会儿，他这位许久未见的师弟可算是出来了。当初高宝琳学丑行而不学老生，一是嗓子不对，二是身高不太合适；出国待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点起色，只有派头和气场更足了。黑色T恤，披了件金属色的薄外套，边走边戴起像镜子似的墨镜，头发光亮亮的。
这人从小就是如此，到哪儿都闪着光，不管是在戏院后面的小楼梯上，还是在全世界的大舞台上。汤崇义仰望着那张虽然已近四十还是活力四射毫不显年纪的脸，忍不住想起这人在戏校里跑去串花旦的故事。
“师弟，你等下出不去的，趁现在人还不多，跟这位蒋先生的车，开出去，应该不会被拦。我们团里汇合吧。”汤崇义一说，蒋亭东也明白了。高宝琳名声臭，但汤老板的人情要卖，蒋亭东翻了张笑脸出来要迎高宝琳，可后者完全没理他。
“师哥！我想死你啦！”男人摘了刚戴的墨镜，一双漂亮的眼睛越来越近，汤崇义还没反应过来，高宝琳一把搂住他，简直是吊在了他脖子上，脸颊擦着脸颊，完全是西方式的拥抱。
有点疼。汤崇义拍拍他的后背：“好，好，回来就好……还有，你该剃胡子了！”说真的，师弟的胡子修剪得很是漂亮，但习惯了团里气氛的人，难得看到这一副漂亮的真胡子。
但高宝琳不放手，在师哥身上蹭来蹭去，就差跳上来两腿盘他腰上，跟少年时一样。师弟从小跟他亲，汤崇义也不告诫他们俩是什么年纪的人了，任由他抱着，也不管旁边的蒋亭东看去笑话。只是此时，跟在高宝琳后面又响起脚步，随后就是一个个子不大的少年，从上面楼梯一转过来，望着这边的情形，愣在那里。
好看。汤崇义一时就想起这个词来。柔软的浅色头发盖在额头上，巴掌大的白脸，嘴唇微启，一双大眼睛眨了眨，虽不是台上常见的那种神采，但也是盈盈水光，即便愣住，也滴溜滴溜的，生动得像只小动物。
兔子，像只活生生的小白兔，就趴在楼梯转角处，将搂做一团的汤崇义和高宝琳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然后合起双唇，泛开腼腆的笑意，直视到汤崇义定在他脸上的眼神里去。
这……专业戏曲演员的眼睛跟寻常人可是不同的，演员之间还没什么感觉，但戏迷观众要是过来说话，对视间对方总会败下阵去，或者干脆就一副虔敬的模样眼都不抬起来。这个孩子不一样，笑眯眯地望着他，不惊喜，不露怯，眼珠里充溢的情绪居然是熟悉——汤崇义可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戏校里刚进来的十岁孩子都不会有这种云淡风轻的天真气象，更不用说眼前这只小白兔看起来也该快二十了吧？
这是，高宝琳一起来的人？跟汤崇义期待的可不一样啊，不过，这孩子究竟是谁呢？他很想了解一下。
“托德叔叔……”“不要叫我叔叔！”小白兔叫了高宝琳那一直在国外用的英文名，高宝琳立即从师哥身上下来了，怒气冲冲地回身看那孩子，“那小子呢！快滚过来！自己的爹都不见，像什么样子！”
此话一出，汤崇义的心一下就吊到嗓子了。
好像是非要等高宝琳喊这一通，躲在后面的人才愿意出来。刚二十的少年，才几年不见，就长得完全不像记忆中的男孩了。印着抽象图案的T恤，牛仔裤，亮晶晶的皮带和手环，半长的蓬乱黑发；个子挺高，尤其是他走下来跟小白兔似的孩子站在一起，更显得高——这该有快一米九了吧？这是像谁呢？他妈妈？还是说青春期在国外喂养就是容易长出这基因突变的样儿？
汤崇义满心都是疑问，根本停不下来。他跟前妻的这个不孝之子啊，中学跑出去读书，现在大学都两年过去，头一次回来。
他这不听话的逆子啊……
“赛……勉之，你站那儿干嘛，快过去给你亲爹看看傻大个！”见少年躲在小白兔的身后，右脚踢着地面，高宝琳看不下去，冲过去狠狠捶了捶少年的背，“汤勉之！”
汤崇义知道儿子心性，不为难他，快步而上，师弟赶紧给他让出位置。双手按在那耸着的肩头上，抬眼盯着儿子垂着的双眼，看了好半天才使上劲儿，将汤勉之按得生疼。
“回来就好。”千言万语也不抵这一句，汤崇义有了这一刻，突然就觉得足够了。
汤勉之憋了半晌，来了一个“嗯”，撇过脸去，不看父亲而是看了看身边漂亮的少年，岔开话题：“我朋友，一个学校的，穆怀一，移民后第一次回国，想研究老戏，我带他来看看。”
穆怀一，这小白兔的名字。来的是客，更何况是儿子的朋友，还对戏有兴趣。汤崇义笑着点头，对方立刻毕恭毕敬鞠个躬：“汤老师好！”一双眼睛闪着光，却又特别温和柔软，就跟他的头发一样。
汤崇义觉得自己又望着那孩子的脸抽不回目光了，只能点头。恰好高宝琳在旁边呼叫起来：“你怎么叫我叔叔叫他老师啊！”
这才给汤崇义找到机会，管束住双眼，提醒大家：“戏还没结束，先走，到家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