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传》苏春山

3、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是一家温馨而颇有些情调的咖啡店。整个店中，围绕屋子中心的小小喷水池置放着一张圆形的桌子，围绕桌子又放了一圈乳白色丝绒沙发。与圆桌相对的玻璃窗边，又靠窗置放了三组咖啡色长方桌与沙发，每张桌子上都放有小瓶雅致插花，插花上还有小小卡片，在略显昏暗迷离的灯光中，整个咖啡店显得温馨而浪漫，春山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在沙发上舒服的坐了下来。她喜欢喝甜甜的蜂蜜柚子热茶。
　　“欢迎光临，请点单。”服务员满面笑容走过来。春山接过点单本，并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蜂蜜袖子茶朝服务员笑。服务员笑着离开。春山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KINDLE开始阅读小说。
　　“你好，可以坐下来吗？”春山刚坐好，对面却突然响起一把低沉男音。
　　春山扫了一眼四周，座无虚席，她点点头笑：“自然可以。”从头至尾她没认真看该男子一眼。
　　“刚刚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在你旁边。”对面的人却开始与她交谈。春山不得不抬起头来。她看到对面坐着一个穿灰色衣衫，气质出众的男子。大概三十余或者四十岁。他不像是随意和人搭讪的人。春山只好点点头笑道：“是吗，我没太注意。”男子为她明眸皓齿的一笑怔慑，愣了几秒方回到道：“我想也是，我看到你笑得很开心。”
　　“是部好电影不是吗？”春山又笑。这女孩儿多么爱笑，徐载道想。
　　“确实是。”他不知道说什么。这女孩让他忍不住想走近，问她的号码。与她说话了解她更多。按理说，已经过了这种年少轻狂的年纪。如非要给现在这个情况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一定得借古人的智慧：缘分。
　　华人就是这点好，遇到不能解释的问题归为两类就行：人与人之间的统统可归于缘分。人与事之间的统统可归于命运。过了四十就不会太过执著于奋斗改变命运这回事，既然称之为命运，大概是和命和运两者有关。命不好得运好，连运也不好，于是很多中年人归结自己为哀乐中年。
　　春山的柚子茶端了上来，徐载道看她双手合在一起，深深的嗅了一下茶，然后拿起勺子舀着喝。吸管却没有用，后来，勺子索性也不要了，干脆用手捧着杯子喝。这个女孩不管做什么事，仿佛都把它当做极致的享受，而他呢，多久再没为外事欣喜过了？
　　世间事仿佛于他都是平常，女儿儿子均在美国念书，妻子不联系多年，每天被工程进度，业务报表，各种电话占据世间。今天周末，偶然看到网页上推荐的电影是他年轻时喜欢的导演所导，于是在网上买了票，学着像年轻时再消遣一次，不想却碰到这个女孩。
　　这个女孩大概20岁左右，看起来非常小样，看电影时候很认真，不时掩嘴大笑。甚至有时笑出声来，他奇怪怎么能有如此快乐的人。于是忍不住留意观察她，电影散场后发现她居然没有同伴随行，于是莫名其妙便跟着她来到这家咖啡厅。一切都很难解释。徐载道想：四十而不惑，今天这般却是为何。不一时他自己点的咖啡也到。这咖啡比起他家里均嫂做的差了许多，但均嫂做得再好，他也从未像对面的女孩这样喝得万分享受。
　　春山喝几口茶看几段小说，并不知道对方人将她所有动作神态收入眼底。徐载道思虑再三已经约略猜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想起母亲有一天跟他说，她去给他算命，说是今年能遇到他生命中最爱的女孩。而且还能再度结婚。难道是她？39岁即将40的人居然还能对别人一见钟情？而且对象似乎是个和他女儿差不多大的人？
　　我不该这样做。他心里想。但是行动比思维更快，嘴里已脱口道：“你一个人来看电影吗？”
　　苏春山被小说迷得晕头转向，周围的现实世界对她来说早已消失。她一心在想，这个女主角丢这么大脸怎么收场。而且脸上笑容大得自己完全不知晓。
　　徐载道忍不住想：怎么能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他亦忍不住扬起嘴角。但是他没有再出声，他只是看着她。等她翻页，伸手拿茶杯的时候，他才又笑问道：“今天，是你一个人来看电影的吗？”
　　“啊？是！”春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面的人是在跟自己说话。这时本来不算迟钝的她也终于看到，对面这个男子脸上的盈盈笑意，眼睛里的询问与笑都是和她有关的。不知怎么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回答完急忙低下头去。
　　他将她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这年头还有会害羞的女孩，又更难得。她多少岁？20？21？绝不会超过25。
　　“没和男朋友一起来吗？”他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和女同学搭讪的大学时代。想方设法的探知对方私隐，有无男友？多少岁？可否约会？自己也感惊奇。缘分这种事果然是难以猜测的。
　　“额，没，没有。”春山喃喃回道。又低头看书。这回她却觉得对面的男子似乎是在看她。于是脸便忍不住红起来。以前一直有陆雨灏在身边，她从没关注过别的男子。所以有无人看她，她不放在心上。现在却不同。既然决定和那个人彻底分开，那么就应该真正以一种新的姿态开始新的生活。母亲希望她早日结婚，并且以身说法：“山山，你不知道一个女人独立生活有多难，现在你年轻自然不觉得，可有朝一日你若病了老了怎么办。妈妈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好好照顾你，所以希望你早日结婚，好歹有个照应。女人再嫁不是光彩的事，可，若不这样做，我们母子可能要流落街头。”母亲说的是实情。苏家四儿两女，虽是读书人家却贫穷，春山的爷爷奶奶都已逝去，这几个姑姑叔伯四散天涯各自觅食，有谁照看得她们孤儿寡母。而外祖父家虽有两个舅舅，两个舅母却不是好相与的，大屋容纳两家人已够拥挤，哪里还容得下她母女。到底母亲嫁了出去，用苏子谦剩下的一点积蓄既作学费又做生活费才没让春山辍学及早早走上结婚生子的路。
　　尽管春山也曾为自己成为大龄剩女忧心，但对母亲供养她至大学实在感激不尽。至少，至少她能阅读，还能带着一种优美的情怀欣赏美景。而不至于十八九岁就结婚生子从此围着夫君孩子转，孩子能上学便加入到搓麻将的行列。不，那不是她的生活。
　　春山曾经也幻想过自己的生活：和雨灏在一起，至少生两个小孩，住在舒适雅致的屋里。要种许多花。屋里要摆满她喜欢的书籍乐器，闲时他们弹琴唱歌，还要买一个音响超级好的播放器，播放正版黑胶光盘。还要为他做许多好吃的。甚至每天为他系领带。当然了还要洗他的臭袜子，甚至内裤。但是，想了这么多，一切终成泡影。即使有一日，结婚生子，想必再也没有那样诗一般的情怀了。生活总是将理想变得面目全非，然后用岁月神气的告诉你：事实是这样！是这样！
　　雨灏去了，凭她个人立足这个偌大城市都很难，谈什么美丽舒适屋子，弹琴唱歌。春山几乎在心里骂自己：干什么什么都要想到这个五行缺水的人。他已经说要永久的，彻底的与我分手。
　　不是不伤心的。可说得出来的悲痛已经不算是悲痛了，所以她学会了沉默。有时坐在教室，盯着窗外可以一盯半小时。视线是看着外面的，心思却飞回他们相处的某些时光。后来她故意自动忽略，骗自己：“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根本没有那些事，都是假的。”回到屋子里，却发现屋里挂着一件他没有取走的黑白条纹针织衫，多么叫人沮丧。
　　徐载道当然一眼看出女孩儿脸上突然闪现的出神和惆怅，很明显，曾经有一个人叫她心伤。什么样可恨的人，竟然叫这个脸如洁白花瓣的女孩忧伤。简直可恨。
　　“我先走了。”春山发现杯子里的茶不知不觉已被喝光，而时间也不算早了。于是收起KINDLE,站起身准备回学校。
　　但是对面男子却慌忙站起，然后脱口而出：“我送你吧，你要去哪里？”徐载道说完后深觉自己莽撞。可，万一她一走，从此不见怎么办？这个城市上千万人口，也许再也见不到。总不能冒这样的危险。
　　春山愣愣看着他。然后说：“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她拒绝了。然后转身走出咖啡厅。春山此时已明白，这男子不是偶然坐到她的对面，而她从来没学过如何与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建立可以送她回家这种关系。以前，以前当然有雨灏。后来有一次雨灏说不喜欢送她。每次送完她，都要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家很孤单。于是她努力学会了开车，并且用自己的所有积蓄买了现在自己开的这辆莲花。是一辆深紫色，非常小众的车。她喜欢莲花。大约和她曾看过的一部韩国小说有关。小说中，男子带女子去寺庙里拜佛，寺庙的装饰水池中雕刻许多石莲，男子说：据说这种花是从淤泥里长出来，但是却带给世界芬芳呢。女子回道：真是厉害，名字好听，干的事也漂亮。是，莲花就是这么一种植物。我们国家一位古代的诗人就曾经赞美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孤苦贫穷的童年少年，让她见识了太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们一生劳苦，生活环境恶劣，甚至时常出现一些违背道德的男女关系，所以她立志必定不做那样人。一定要从那种环境中走出。后来读书多了，就想一定要做一朵莲花一样的人。可长大，初恋，再遇到雨灏，从刚出校门大学生到现在，特别是雨灏的离开，她觉得自己心里的莲花悄然败落。如果不能和雨灏白头偕老，她再也不可能做一个洁净的人了，除非，终身不嫁。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朵从池塘里离开伙伴独自跳出来的莲花，本以为雨灏会将她折回家，放到花瓶中好好供养，谁知他只是拔起她玩赏一番后，便丢在一旁，于是她不得不独自走在世路上，渐渐花残瓣落，只剩下一条枯黄的茎，累得走不动了，到路边的凉亭靠下来歇一歇，却有人进凉亭来坐，根本没看到这条奄奄一息的莲花根茎，一尊臀重重坐下，甚至都不伸出手先把它拿开！这样的情景，叫她怎样再相信路人！
　　徐载道愣了片刻，亦随之走出去，远远看着她背影。他看到她按电梯去了负一楼倒是一愣，负一楼是停车场。这小小女孩能驾驶机车？他没有搭电梯，他们现在不过在二楼，他从步梯迅速朝停车场跑去。他觉得自己简直莽撞如少年。刚跑下去，他看到一辆紫色的车在缓缓的挪动调动方向，他用尽自己的视力去看，发现紫色车里正是刚刚坐自己对面的女孩，忍不住微微笑，她倒车的技术看来并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