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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12月16日多云

      健司住院了,12月1日的凌晨被送到的医院,病因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妈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一脸叹息的神情,加了一句“这么好的孩子……”,然后她就突然哽咽了,半天没有发出声音。

      我漠然看着妈妈保养得很好的脸,心里几乎没有任何波澜──贫血而已。

      可是在她叹息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蓦然间想起了西餐馆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坐在铁栏杆、矮冬青和茶色玻璃后面的女人。

      我想健司一定是记得她的,而且一定记得很清楚。可是她呢?她会记得健司吗?她还会坐在那里捧着一杯渐温渐凉的咖啡吗?她苍白的面孔在驼色精致的外套下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白下去,可是依然摆脱不了对咖啡的眷恋吗?她会知道健司现在在医院里吗?她想过要去看他吗?
      我没有想过,我不想去看健司。我从小就害怕医院,讨厌医院里的颜色的气味。我要等健司出来,然后再一起玩。一起养小鸭子,一起画画,一起荡秋千……

      我的思维突然在那个时候停顿了,一道光芒直指我的太阳穴,一时间被直得生疼──

      再生障碍性贫血……

      白血病??!!

      12月24日晴

      圣诞夜。

      今天我看见了健司。

      我正在厨房喝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音响里播放圣诞节的歌曲──我昨天刚买的有着一身血红色封套、点缀着绿色枝叶的CD。

      我面朝着厨房那扇正对着巷子的窗,正午的阳光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洒在悠长悠长的巷子里,有一些淡淡的浮灰在空气里缓慢而悠远地上上下下。冬天寒冷的气息里,飘满了温暖的香味。

      然后,我就看见健司和他爸爸出现在巷子的那一头。

      他爸爸推着一辆单车,健司坐在后坐上,两个人都是沉默着,目光低垂着,在太阳底下一米一米地移动着。

      健司裹了一件羽绒服,整个人在鼓鼓囊囊的衣服里显得愈加的苍白和消瘦,样子没有大改,只是瘦了些。素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沉默、再沉默。

      我看着他们在冬天中午金色的阳光下缓慢地离我越来越近。耳边是唱诗班清亮高悬的声音唱着圣诞的赞美诗,把我一层一层紧紧地包裹起来,我想叫他,可是喉咙发不出声音。我半张着嘴,呵出的热气里带着牛奶的味道,可是声音被禁锢住了,我不敢叫他,也不忍叫他。

      然后,单车转了个弯,消失在我视线之外。

      我放下牛奶,慢慢坐倒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CD里的歌曲换成了《铃儿响叮当》,旋律轻快而明亮。我把自己紧缩在料理台下的那一小片阴影里,越缩越紧,但我依然感觉寒冷,冷得我全身不住地颤抖。

      我发现自己,开始无声的哭泣。

      眼泪流到我的膝头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温暖的边缘,被染湿的裤子已经开始变凉、变粘──温暖的眼泪是落在雪地上的一滴热水,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时刻就开始变凉,变成不带感情的、眼泪以外的东西。

      就像,很多很多的承诺,很多很多的告别,很多很多的记忆。

      我,停不下来。

      10月16日多云

      今天搬家。

      搬到离原来的家不远的地方,隔了两条街,所以也不是很累人。

      我一个上午都在整理自己的东西。

      在一个抽屉底下,我翻出来一张画。纸的边缘已开始泛黄了,画上是初夏的阳光下,枯萎的蒲公英丛中,两只小鸭子在嬉戏。

      画和记忆都已经很旧很旧了,旧到成了灰,还是在眼前来来往往。新鲜的东西很快就会变旧掉、变老掉,唯一不会老的,是──一瞬间我竟有了那样的联想──是那铁栏杆后面矮冬青后面茶色玻璃后面淡漠的女人。她真的是不会老的,因为她已经是茶色玻璃后的一个永久的镜头。

      可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

      我宁愿吵吵闹闹地进去,点一份炸猪排加茉香绿茶。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那里吃东西了。

      我把那张画理在废纸堆里,可妈妈在反攻时又把它理了出来,问我,这是健司送我的东西,我真的不要了吗。

      我说是的,这幅太旧了,等健司出院,让他再给我画幅新的。

      妈妈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抱着纸盒出去了。

      9月10日晴

      我越来越害怕遇见透。尽管自从健司住院以来,我们三个就很少见面了。

      算起来,也快两年了。

      今天放学的时候,在便利店门口,我遇到了透。

      一见到他,我竟吓了一跳──才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我简直要仰着脖子跟他说话了。

      蓦然想起,去年开始,我自己也是疯狂地长个,高中一年级,已经有一米七十四,在女校里鹤立鸡群。

      同样的,仙道也是高得莫名其妙。

      不知道这两年,健司有没有长高。

      还是我们三个,把他的份都长掉了呢?

      我和仙道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探望健司,而透却是一直去的。

      每次偶尔遇到,透总是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健司的情况,简直像个唠叨的老太婆。

      我不想听,但我没有办法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听,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但我没有办法阻止透。

      前一次,大约是一年前,他告诉我,健司的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我简直快哭出来了。

      上一次,他说健司病房里的收音机也被搬走了,因为那东西也有着这样那样的辐射。这样一来,那病房就真正地全空了。什么也没有,只有床的正对面一堵雪白的墙。

      他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正是夏天,可是我从头到脚冰冷冰冷,连血管几乎也变成了白色。

      从那以后,我尽量避免着遇到透,有时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了,我会忙不迭地躲开,宁愿绕远路回家。

      我已经不必每天急着赶回家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看《樱桃小丸子》──它似乎现在正在重播的样子。

      我骗透说明天有考试,作贼似的离开了便利商店,头也不敢回地往家跑。

      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以为自己要哭的,把脸埋在枕头里,可是,我却没有──该为健司流的眼泪,真的全部在那圣诞夜的中午、在老家厨房冰凉的地板上、在弥漫着牛奶香味和《铃儿响叮当》歌声的空气里流光了吗?

      也许,是真的。

      我更不敢去看健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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