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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女下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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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弟回来了,盼弟回来了!”
人们喊着、传着,喊声好似喇叭广播,刹时传遍全村。
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往俏婶家跑。大嫂跑掉了鞋,二姐崴了脚,三奶拄着拐杖,四爷叼着烟袋,姑娘们一阵风……全村好像听到天女下凡的奇讯,无不踊跃前来观光。盼弟,嫁到省城的盼弟,用小汽车娶走的盼弟从省城回来了。
全村人纷纷往俏婶家涌着。刹那间,俏婶的屋里、院里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小村的名字叫十八户。处在北方三省交界处。是三省三县都管都不管的荒凉去处。这里是既饿死人又饿死牛的盐碱窝。村内连一棵树都没有。外村人常跟十八户人开玩笑,说有一只喜鹊,飞到十八户来,它在村上飞呀飞呀,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落脚的树,差点把喜鹊累死。
十八户从老辈就传下来一句令人伤心的谚语:夏天满地黄坷垃,冬天一片白硌巴。
可悲的是五八年的深翻和□□年的治碱,白白流了无数次大汗,手上打了无数次血泡,而大地面貌依旧。十八户所以能够繁衍至今,而没有荡然灭绝,全靠一代接一代刮盐土熬小盐为生。但是,自从“□□”开始,上头疯狂地割“资本主义尾巴” ,“无比正确”的工宣队和“无限忠于”的□□,一户户收了盐,砸了锅,彻底挖掉“资本主义根子” 。从此他们就全凭那每日八两统销粮,惶惶维持一身饥饿的细胞。
小盐不出了,光棍可出多了。大光棍顶着老光棍儿,小光棍顶着大光棍儿,一茬接一茬,越来越多。三年来,村中没添一个新媳妇。最近娶来一个,却是姑娘换的。
30年前,这村就是十八户,现如今,仍是户十八。
十八户虽然偏僻,但时代的风无孔不入。十八户渐渐也被“新思潮”激荡了。男的盼当兵,女的盼进城。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想着一切办法离开这荒僻的小村。都想着远走高飞,寻找各自的“天堂”。俏婶的三闺女盼弟,便是烧了18辈子高香,积了24辈的阴德,十八户开天立地以来第一个嫁到省城去的“仙女”
如今“仙女”回归,谁不愿意开开眼。
腊月的十八户,好像被放在冰窖里。耳朵、鼻子、脚指头冻的像猫咬。孩子脸蛋像烂苹果。可是众乡亲似乎忘掉了严冬的酷寒,完全沉浸在古道热肠的朦胧的热烈的兴奋中。他们挤着、嚷着、看着、问着、评论着、好似看大戏。
看景不如听景。
十八户乡亲看到的盼弟和他们想象的盼弟大相径庭。她不是满脸红光,一身新装。她比原来更憔悴,低低的眉头,高高的颧骨,黄瘦的面皮,短短的下巴。她穿着一身蓝针织裤褂,还是她结婚前婆家给她买的。她怀孕的肚子高高隆起,裤腰挂不上勾,露出了土布黑棉裤。
她说话变了。“吃”十八户念“乞” ,她却偏说“尺” 。她还学广播员说话的腔调。虽说得不大像,可听起来很新鲜。
宋奶奶拄着拐棍儿,眯着老花眼,颤颤地问道:“盼弟呀,你可享清福啦,在省城都吃什么呀?”
盼弟笑了笑,自豪地说:“每天中午不是白馍馍,就是大米饭。”
她闭口不说她必须每天喝两顿玉米糊糊。
屋内立刻响起一阵啧啧声。坐在破椅座上的东院二大爷羡慕极了:“咱盼弟真有福气,天天吃白馍。你一年吃的白馍比我一辈子吃的还要多。”
香芝姑娘问:“盼弟姐姐,你在省城干的什么工作?”
盼弟卖弄地说:“我搞的是建筑业。”
“什么叫建筑业?干这活累不累?”
“建筑业嘛,就是盖高楼大厦,三层五层,半天高。”
又是一阵啧啧声。
“一月挣多少钱?”一个大叔问
“每天一元五角二。”盼弟说得很轻松。
老天爷爷!一天挣一元五角二,一月就挣四十五元六毛,呀呀呀!一个女人每年能挣五百多元,简直比咱全村分红还多。十八户人大吃一惊,羡慕得要死!
大叔无限感慨:
“人呀,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盼弟命好,要不怎能一步登天,嫁到省城去。”
香芝姑娘红着脸问:“盼弟姑姑,省城临时工好当不好当?”
云英打趣道:“好当,给你在省城找个婆家,当临时工还不容易。”
香芝的脸更红了。她用小拳头打云英的肩,云英咯咯的笑着躲着。
南院的二婶问:“你婆婆待你好不好?”
“好他娘的脚,刚结婚还像那么回事,吃的烧的管我们,可是两个月就把我们分开了。要我们自己挣着吃。城里人可滑哩,越有钱越抠索!”
“你女婿保准亲你,像对鸳鸯似的,嘻嘻。”南院二嫂最关心的是男人对自己媳妇亲不亲的问题。
“长得好像武大郎,呆头呆脑的,谁稀罕他!”
“哟,哟,看把你美的,小两口在省城肩靠着肩,膀对着膀,逛公园,看电影,美死了。若是我能嫁进省城,不穿棉袄过仨冬。”二嫂说的虽是闹话,可话里却包含七分真情。
虚荣心,使原来淳朴的盼弟粉饰了省城生活。但公婆对他们的隔膜,却是实情。
她公公卜山,老家和俏婶娘家同村。五三年参加工作,在省厅又娶了小老婆,和原妻离婚不离家。前年前妻去世。留在家的儿子卜宁患过小儿麻痹症,28岁才长了四尺半高,走路摇摇摆摆,说话吭吭哧哧,干活呆头呆脑。他娘死后,他无依无靠。卜山只得把他接进省城。他既没文化,又没力气,正经事干不了,只好在个体户建筑队干点零活。
然而,他,卜宁毕竟是省城“拿工资”的人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一次俏婶回娘家,听说卜宁进了省城,当上“工人” ,她脑子里立刻便冒出个计划:把盼弟嫁给他。
别看这个卜宁是“次品” ,可他爹卜山是省城的大“干部” ,能给卜宁找个好工作,自然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口袋里装。盼弟嫁给他,还不是嫁给财神爷。
俏婶想到做到,她马上去找娘家村里有名的李媒婆。
李媒婆有些吃惊,事情来得太突然。双方条件嘛,卜宁实在有点那个。但她凭一副灵活的大脑,在几秒种之内便能将男女双方条件掂定,这门婚姻十拿九准。
她直想偷笑,这个媒保得真省劲。
她满脸堆笑:“俏妹子,说内心话,盼弟和我的孩子是一样的,怎不盼着为她找个好婆家,我真佩服你的眼力。卜宁那孩子,虽说模样差一点,可人家种得是铁杆庄稼,端的是铁饭碗,孩子到省城,还不享洪福!”
“是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俏婶的粉嘴唇吐着动听的声音,恭谨而又感激地频频点头。
李媒婆做出一副圣洁的面孔,唱出一通严肃而亲切的调子:
“我说大妹子,还有一说,儿女终身大事,万万粗心不得。丑话不丑,俗话不俗,卜宁比盼弟大八岁,盼弟嫌大不?”
“不嫌,不嫌,男大八,能发家。大几岁,更知道亲。”
“卜宁的长相,盼弟见过没有,她同意不同意?” 李媒婆为避免可能出现的麻烦,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咱们庄稼人生下来就图吃穿花钱不发愁,好模样顶啥用?有吃有穿和和美美过日子就行了。”
“卜宁的手脚可是不怎么灵便,说话也不利索,这些我都跟你说在当面,不瞒不昧,到后来可不要后悔。”
“吉人自有天相,卜宁到了省城就是干部子弟,到时候高桌子大板凳一坐,每月都是几十块,还用得着他干什么苦营生?”
“俏妹子,卜山是大干部,我估摸,要太多彩礼,光怕他不干,城里不兴这一套。”
“人家给多少,咱要多少,只要人家愿意就行。”
“俏妹子,你可真是个明白人,不过,现在年轻人,都是自己‘对’象,她愿意不愿意?你能不能作她的主?”
“哼,省城许兴乱‘对’,我们十八户可不兴这一套。”俏婶十拿九准地说:“闺女娘心连心,她是吃我的包包长大的,我为她好,她还不听我的!”
李媒婆听了俏婶百许百顺的话,高兴得心里偷笑,半辈子保媒百八十个,还没遇到过女方找上门来指名道姓的要嫁人。这真是送上门来的人情酒席。她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又笑俏妹子饿不择食,为女儿找个“武大郎”
深谙保媒之道的李媒婆,在几个核心问题搞定后,她断定卜宁家百分之百愿意,岂止愿意,还要感谢她一辈子呢!
但是,就怕盼弟事后有变,这是保媒的最大麻烦。为绝后患,何不铁板上再楔几个钉?
“妹子,不是我说话难听,这婚姻大事可要说话算数。找女婿不是买驴购马,要成就成,要散就散!你这头定了,他那头,我包了。常言道,臊男不臊女。别看今儿是你找我,可我对卜宁家说是我找的你。咱姊妹可不能在街面上失体面,你说是不是?”
俏婶总结了嫁女经验:土包子女婿要不得。她的大女婿,虽然人高马大,有牛一般的力气,蜂一般的勤奋,但每天口粮仍超不过八两,钱超不过一毛,穷光蛋一个。她要在选婿上别开蹊径,走十八户不曾走过的新路,决心去高攀“铁饭碗”“商品粮” 。半生的贫苦启迪了她的睿智,激发了她的勇气。她毅然摆脱世俗观念,大刀阔斧又十分机敏的像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访华一样,亲自找媒人进行双边会谈 ,直插主题,在一个小时内便达成协议。成功的谈判,反映了她特有的机灵、独到的战略和非凡的决心。
“请大嫂放心。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决不收回!”
“好!有你大妹子这句响当当的话,我就完全放心了。往后请你享大福吧。”
李媒婆真是“料事如神” 。卜山一百个同意 。“武大郎”卜宁,更是心满意足,老对着墙角嘻嘻笑。唯有卜宁的后娘史青莲撅着嘴不高兴。半路上跳出个傻儿来,白花钱为他娶媳妇。
卜山早就为卜宁找对象发愁。他虽来到省城,吃上商品粮,可他那梆子头,傻瓜脸,四尺半高的身架,说话不清,办事不中的废物,一看就让人吸凉气。
这位吃商品粮的“官”错估计了形势,他不太了解当代的“进城风”刮到多少级,为进城可作的牺牲程度有多大。如今只要吃商品粮不管秃瞎聋瘸哑傻,都能找到对象。农民把城市看作天堂,进城就变成活神仙。农村姑娘都有一个统一的求偶宣言“第一解放军,第二是工人,饿死不嫁土农民。”
卜山为了显示他“当官”的尊贵,娶盼弟时,在省城借用了一辆吉普车。嘀嘀嘀,十分荣耀地开进十八户。十八户的乡亲们看到那既没有马拉又没有人推的绿色怪物,好似九天降下的飞蝶,轰一下围了个不透风,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位正念初一的少年,颇有见识地发表了使人欣佩得五体投地的议论:“别看它不吃草,不喂料,不拉屎,不撒尿,四百里省城当天到。这小车只有省长才配坐。”他的高论,立即激起了乡亲们的自豪感。十八户好荣幸,若不是娶盼弟,他们怎能看到这样的小汽车?
自从那新奇可爱的绿色小汽车把盼弟娶走后,十九岁的云英好似掉了魂儿。她那颗少女的心,已被飞奔的小汽车装走了。
云英念过几年书。她的心眼儿比大姐三姐灵得多。她的模样也很漂亮。三姐居然飞上“天堂” ,享受“神仙”洪福去了。她为什么不能步三姐的后尘,找个省城的女婿?她每晚钻进被窝后,便咬着被子角偷偷地苦想,朦胧中,她眼前出现了一座五彩缤纷的虹桥。这座美丽的虹桥直通省城。她飘飘飞去。刹时来到省城上空。背负青天朝下看,嗬!好大的城廓,浩浩缈缈,影影绰绰,轻雾弥漫,看不清城池真面目,呀,这么大的城市,哪里去找三姐的家?正当她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她沮丧地发现她仍在自己被窝里,又一个梦。
自三姐上次回归,反复描述省城人吃穿住行,如何好玩。云英那颗火热的心,被人间“天堂”吸得神魂颠倒。
如今三姐回来了,回来接她去省城了。
这是真的吗?别是那虹一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