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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只难产的鸡蛋 ...

  •   痛苦,使人睡不好觉。高兴,也会令人失眠。
      云英躺在油污成灰色的家织土布做成的比她年龄还大的破被窝里,辗转反侧,兴奋异常。屋里没有火炉,腊月的酷寒,冻得土坯炕冰冰凉,她不觉着冷。屋里黢黑。冬夜是那么静谧漫长。天,快明吧,时间,快跑吧。明天姐姐接我去省城。省城到底有多大?比十八户大多少,楼多高?住多少人?坐汽车,坐火车,哎呀!不好!汽车火车跑那么快,去茅房怎么办?喊开车的停下我要……怎么说出口!还要记住,到省城要少说话。她笑了,她想起十岁那年,跟娘到十多里外的县城去赶集。县城的大街那么长,一眼望不到头。商店,门市一个挨一个,满街都是人,挤都挤不动。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地方,这样多的人,她拉住娘的衣襟,仰着小脸好奇地问:“娘,这就是北京呀?”娘咯咯地笑。旁边那个小伙子噗一下把满嘴馒头喷出来。娘说这是县城。
      她瞪着迷惘的两只小眼睛,不禁担忧起来。住在那么大的城里,要去城外拾柴割草,要跑多远的路呀!
      她想起自己儿童时代少不更事,有点害羞。
      上次三姐回家,夸得省城那么好。每天吃白面馍馍,每星期都吃饺子,工人上下班坐汽车,呜一下就到了工厂,呜一下就回到家里。星期六晚上看电影,星期天去逛公园。公园里有老虎,有大象,还有猴子。她说小猴子会嗑瓜子,会剥花生,可好玩啦。她说省城的百货公司是三层楼,能顶二十个县百货,要买什么,就有什么。
      三姐真有福,她一步登天嫁到省城,她虽然吃不上商品粮,可是一样坐汽车上下班呀,她每天挣一元二角钱,老天爷!一月就挣三十六块,我纺二年线也挣不了这样多。比一家全年工分分红还多。我以后也要……她觉着自己的脸发烧,不害臊,想婆家!嘻嘻,闺女大了谁不想?若是自己也能在省城找个婆家,当上工人,那该多么好啊,将来和“那个人”一块坐上汽车,呜一下到工厂,又呜一下到家里。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看老虎、大象。好好看看猴子怎么嗑瓜子、剥花生……
      甜美的希望,像一堆小老鼠拱动她纯洁而天真的心窝。
      三姐要生孩子了。我给她看孩子最少也要住一年。嘻,能在省城住一年,真是好运气。
      姐姐明天就回来了,应该为姐姐准备点好吃的。瓦罐里那几斤白面留了两个月舍不得吃。油罐里留着四两油,娘生了病也没舍得动。
      呀!她想起来了一件大事!盐罐里没盐了,明天一定要买盐,姐姐来家总不能吃淡的呀!
      她想提醒娘。可是劳累了一天的娘呼噜呼噜睡得正香。她不忍喊醒娘,她裹了裹被头,仍瞪着两眼想心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娘生下姐妹五个,没有男孩。大姐三姐相继出嫁。二姐跟了表叔,她便成了家中的支柱和“总理”。油盐烧柴,碾米磨面,衣服鞋袜,都是她操心安置,19岁的云英,严然成了当家人。她非常能干,她一暴十寒地念完五年级。报纸上的字能隔三间五的读下来。拿起笔,也能咯里咯答地写封信。她已被全家和街坊公认为聪明人,又是全家颇为尊重的精明能干的大管家。
      窗纸发白,云英娘停止了呼噜。翻个身,醒了。云英在被窝里忙趴起来:“娘、醒了?天明了咱得买盐。盐罐光了,姐姐回来,吃不上好的,可不能吃淡的呀。”
      她娘迷迷登登地说,“没盐了,就去买。”
      “没钱了。”
      “去北院大娘家借。”
      “借?我不去。你吃药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又借人家的?谁愿豁着脸皮开口!”
      “这可怎么办?咱过得这是啥日子呀!你想想办法吧。”
      云英的脑袋飞快的思索着。她和娘纺的线早卖完了,土布也没有了。什么东西可变钱呢?她终于想出了办法。瓦罐里还有三个鸡蛋。可是太少了。到供销社去卖惹人笑话。若是家里的两只鸡能再下两个就好了。五只蛋能卖四角钱,可买二斤多盐。她把这个重大计划告诉给娘。
      云英娘听到能筹措四角钱,不由得一阵高兴。她从心眼里感谢两只母鸡。这两只母鸡是她家财神奶奶,是他家的“银行” 。油、盐、火柴等花项要全从鸡肚里产生。
      去年开春,云英娘一连纺了十个夜晚棉线,熬红了两眼,赚了一元多钱,买了四只小鸡儿。小家伙毛绒绒的像绣球,唧唧娇叫,真逗人喜爱。她喂养它们真比当年喂养自己的五个女儿还尽心。怕猫叼,又怕老鼠咬。怕它们受凉,又怕它们挨饿。每喂饱它们,她小心翼翼把它们装进铺着暄腾腾的棉花的席篓里,稳稳当当吊在半空。猫儿够不着,小孩摸不着。夜间天冷,便把席篓放在暖煦煦的炕头上。每天喂八次。她把硬梆梆的红薯高梁面窝窝头,嚼碎嚼热,放在纸上。那四个小东西低着头,挓着翅,突突点点,争先恐后啄个不停。一边吃着,还唧唧唧埋怨伙伴不忍让,你抢我的,我夺你的。吃饱了,喝足了,快乐地扇动两叶小翅膀,一蹦三跳,撒起欢儿来。云英娘看着它们天真可爱的样子,比当年看到她那“五朵金花”蹒跚学步还高兴。
      小鸡渐渐长大,小翅膀,小尾巴冒出了翎。有一天,老主人撒开它们在屋地上跑着玩。她去厕所解手,刚蹲下便听到小鸡吱吱惊叫。不好!她手提裤子往屋跑,哟!一支大老鼠叼着一只小鸡往屋角拉。她像看到老狼咬她的孩子,勃然大怒。一步蹿过去,啪一脚,贼老鼠跑得快一头钻进鼠洞里。可怜那白绒球般的小鸡,直挺挺躺在地上,让她心疼了好几天。
      三个月过去了。三个小鸡性别也判然分明。待遇也完全两样。“女”的可以吃饱,“男”的只能旁观。
      老主人开始吝啬。她不给它们嚼窝窝头了。
      每天只给一碗水和两把糠。原来老主人也和它们抢食吃。竟然把糠掺到粮食里一起磨面吃掉。
      那只倒霉的小公鸡三天没吃到东西,饿得两眼发黑。老主人赐给刚坐月子的“功臣”半碗糠。小公鸡看到“佳肴” ,冒着小棍嗖嗖的挥舞,毅然决然冲上去。不幸还没啄上几口,“叭!小棍重重地落在它头上。噗啦啦,脑袋上流出一洼血,它死了。
      老主人并没有老鼠咬“白绒球”那种伤痛,而是麻利地褪毛、开膛、锅煮。没等肉熟透,一家人像一群狼,你撕他拽,刹时入肚。
      从此,剩下两只小“寡妇”,冷冷清清,相依为命。由于营养不良,那只瘦骨伶仃、走路摇摇晃晃的小黑鸡,直到现在还断经未孕。幸亏那圆滚滚的黄麻鸡,为全家立下永垂不朽的功勋。它每两天下一个蛋,有时努努力,三天下两个。所以它的地位比人还高。它的贡献足足抵得住一个壮劳力。它每年能产二百个蛋,每只蛋八分钱,共计十六元。一个壮劳力每年才挣二百个工分。每个工六分钱,一年黑汗白流才挣十二元,每个壮汉子比这只母鸡少挣四元钱。
      所以,鸡有权力蔑视人的劳动价值。
      天,渐渐亮了。屋内一切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那张拐腿桌子,是云英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上口有个豁子的大水瓮,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产品。墙如墨刷、屋顶油黑的这座土坯房,谁也考查不清它的历史多么悠久。报纸糊的窗户又小又暗。两把官椅,不知何时失去了椅圈和椅把,顽强不屈地缵续着它的光荣史。
      云英是家中最勤勉的人。她每天第一个起床。今天起床更早,习惯地坐在那摇摇欲瘫的椅上,照着缺一个角的镜子,手拿掉了几个齿的塑料梳子,耐心地梳她那稀疏而微黄的发辫。她颇爱修饰打扮,但她从来没穿过买的衣服。她的身段继承了父亲的挺拔,发扬了母亲的娇媚,一双微竖的杏眼,熠熠发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容。她身穿自纺自织自染自做的黑、烟、白三色线织成的“四配缯”衣裤,合体,清朴、雅致。
      云英娘今天心中有事,她推开具有二十多年服务史,而又多处补补丁老棉被,穿上和她共度十三个寒冬的黑棉袄、具有十年衣龄的旧棉裤。十天梳一次头,五天洗一次脸。有人笑她不讲卫生,她却振振有词:“我不再搞对象,又不想找汉子,收拾那么干净干什么!”云英娘虽不爱整洁,却有过人的求实精神。她任何时候都会努力设法改变命运。
      云英娘名叫张秀兰。本来长得有几分姿色。女儿过多和长期困厄使她无心修饰篇幅。为人活泼不羁,刻意讨人喜欢,人说她爱勾引男人,只要能占便宜,什么事都肯干。十八户都知她又精又俏,年岁已长,故戏称“俏婶”
      俏婶来到鸡窝前。蹲下身去,掀开挡鸡窝的砖。瘦小的黑鸡首先钻出来。俏婶伸手抓住它,随即挡住窝口。她把黑鸡抱在怀里,伸出一个手指摸鸡屁股:“空的,真你娘的白吃谷,再不下蛋,挨一刀。”她狠狠将它扔出去。她又掀开那两块砖。黄麻鸡钻出半个身子,俏婶抓住它,满怀希望地摸它的屁股:“好,还是你做活!堵着屁股门儿哩!”她轻轻抱着它,想把它挡进窝里去。但那恃功自傲的黄麻鸡,打一个挺,跳出她的怀抱,飞出去。
      俏婶着了慌,急忙跑进屋里,拿出一块窝窝,猛咬一口,急急嚼碎,吐在手里,再轻轻放在地上,拉起亲切悠长的嗓门儿:
      “鸡儿——鸡儿——吃吧,吃吧,鸡儿——”
      可是黄麻鸡并没有听从她的亲切召唤,大概它对俏婶产生了怨意。主人对劳苦功高的“功臣”太不礼貌了,动不动就摸屁股,它甚至怀疑,老主人是否要宰掉它。不得不提高警惕性。不管她怎样亲切呼唤,它却怕而远之,并跃跃欲试,飞上墙头,要逃之夭夭。
      俏婶赶紧停止引诱活动,采取稳定措施。她回到屋内,从窗眼儿里静静地观看它的一举一动。云英也吓得不敢出粗气儿,娘俩紧张而激动的并肩观察着宝贝鸡的行动。
      那黄麻鸡看不到人的威胁,总算平静下来。
      它慢慢在院里走来走去,它没有去吃那嚼碎的窝窝。不知是没看到,还是反感。它,那么傲慢,那么娇贵,那么居功自负。俏婶心里骂道:“看它那样子,下蛋多么有功!我生5个孩子也没有这样娇贵。”
      俏婶自幼家贫,生活忙迫。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纺线、织布、做针线。一年四季,起五更恋黄昏,脚手不停。艰苦的劳作,使她壮得像头母牛。头一天生孩子,第二天就下炕,第三天就做饭,第四天就纺线织布。她看着那不可一世的黄麻鸡,不禁一肚子气,是女人就应生孩子,是母鸡就应下蛋,天经地义,下个蛋有啥了不起。
      看到鸡,想起蛋。想起蛋,就心酸。她养了一辈子鸡,一年吃不上仨鸡蛋。就连坐月子也舍不得吃。孩子看见鸡蛋就流哈啦啦。那一年她下地,让盼弟在家做饭。盼弟壮了壮胆子,偷拿一个鸡蛋放在锅里蒸。她取出来刚剥皮,被俏婶看见,她擗手夺过来,噼哩啪啦,将盼弟打了几巴掌。她回看黄麻鸡,它仍然优哉游哉散步。你看它,一会儿,用它那尖尖的小嘴啄点什么;一会儿,又用它那尖尖的爪子在柴屑里挠几下;一会儿,歪着它那圆圆的小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抹嘴巴;一会儿,又弯回它那长长的脖子翻弄羽毛。幸喜它看到了俏婶给它嚼碎的窝窝。它放下高贵的架子,失态地啄起来。小黑鸡看到“功臣” ,连飞带跑去抢吃。盛气凌人的黄麻鸡,却十分霸道地狠狠啄它:“你断子绝孙的白吃婆,配跟我争食吃!” 。黑鸡颇有自知之明。它仿佛领悟到会到人间的实用主义。它非常自卑地溜溜躲开了。
      黄麻鸡趾高气扬地一步一摇地走近东屋窗下。它转转游游地观看窗台上席片卷成的窝。左看了右看,右看了左看。然后,两腿一弯,身子一塌,噗楞楞飞了上去。慢慢钻进窝里,又慢慢转过身来。叼起一根麦秸,又慢慢扔向身后。……阿弥陀佛!它总算慢慢卧下了。
      大气儿不敢出,眼也顾不得眨的俏婶和云英,至此才长长嘘了口气。
      这个鸡蛋下得真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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