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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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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欧阳明日约定的日子到了。
我早早去了沈家老井。
这场比斗我很看重,去之前曾再三考量分析。上次福满门客栈一见,我对欧阳明日的综合实力已有个大概的了解。
此人不良于行,外家功夫必弱,而内力虽强却不深,以我的判断,他的内力应该比司马长风还稍逊一些。虽然他有一手精准的打穴功夫,对我而言也不过如此。
武功不足为惧。
他真正令人忌惮的是奇门术法。我们当时达成协议,比斗之时他不得用术法。但此人的心眼颇多,品性如何也尚不可知,我不能不防。
这次打赌,他特意以一天为限制,我判断他是想打拖延战。避开与我正面交战,只要将时间拖到时效过去,他便可以不战而胜。
如此一来,他即便不在沈家老井布下奇门阵法,也必然会布下机关陷阱,好阻拦我。
我不会叫他把这如意算盘打响!
玄而又玄的奇门阵法或许还能难倒我。若说到机关陷阱,这世间能伤我困我的至今还没遇见过。况且区区三日时间,他又能设下什么陷阱?
到了沈家老井后我放慢了脚步。轻敌为武者所忌。尽管我没将欧阳明日放在眼里,但我依然不打算掉以轻心。
静悄悄的废宅一片荒芜,院中的杂草已有半人高,院墙坍塌了多处,走道上四处结满了蜘蛛网,地面灰尘仆仆。
我走得小心翼翼,警惕着四周。然而沿途非但没发现什么机关陷阱,走了一会后还有琴音从远处飘来,像是为我指引一般。
此地有琴声,弹琴者必然就是欧阳明日。与前几日他在福满门所吹的箫声不同,这琴音里不含内力,听起来悦耳动听,像是弄雅之人在闲情逸致下作乐而弹。
不知道欧阳明日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我思忖片刻,还是寻声而去。
琴声是从东面传来的。
我来到一处院落。这院中有一处亭台,上书牌匾“海市蜃楼”。从这亭台的规模和设计的精巧来看,这里原是主人休闲娱乐,观赏歌舞的地方。只可惜宅院荒废之后,亭台也破损陈旧了不少。那块“海市蜃楼”的牌匾垮塌了一半,斜斜的悬吊在半空中,倍显凄凉。好在里面不见蛛网和灰尘,和周围相比还算干净,显然刚经过一番打扫。
欧阳明日就大剌剌的端坐在里面。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半人高的琴桌。那琴桌应该是为他量身定做。他坐的轮椅设计上要比普通的轮椅华贵精巧,光是轮子便比普通的轮椅要大,一般四轮马车才用这么大的轮子,坐起来会更加平稳,但也要比一般的坐高更高。市面上常人用的琴桌摆在他面前会显得太低,不便于弹奏。现在他坐在那张定做的琴桌后依然有些微微的俯态,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到他低垂的睫毛。
我见他弹得忘我,便索性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了,等着看他唱好戏。
欧阳明日的琴和弄月公子有些不同。
弄月公子的琴声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脱。那是一种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奔放。而欧阳明日的琴声则十分的内敛和婉,如涓涓细流,长润不息。
若以气象来形容,弄月公子的琴是“清风”,欧阳明日的琴便是“细雨”。
都是好琴。
欧阳明日这一手好琴弹了有一刻钟方止。他将手从琴面上收回,冲我淡雅一笑:“姑娘来了?”
我问他:“你不是爱萧吗?怎么突然弹起琴来了?”
他回答:“我并非独钟于萧。我时常游荡在外,各种乐器尽管都会一些,但唯箫最便于携带。”
原来如此。
欧阳明日:“前几日已请姑娘听过萧,所以今儿便特意换了个花样。姑娘觉得如何?在下的琴可还比得你那位朋友?”
他这番状若无事的闲聊实则心机颇深。武林中,文雅一派的高手在决战前总爱先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谈一谈诸如托孤或者身后事一类的话题。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彼此交代遗言,以免死后留下遗憾。实则却是为了以此方式来平缓杀机,降低对方的斗志。如果能在闲聊中窥得对方的弱点那胜率更是大大的增加。
既然欧阳明日也想玩这个套路,那便陪他玩玩也无妨。看看他有多少花样也着实是件趣事。我索性陪他玩到他机关算尽,黔驴技穷之时。
于是,我往廊柱上一靠,将坐姿坐得更舒适了一些,回答他:“论琴艺你和他尚在伯仲之间,不过他的琴具胜你百倍,自然有些不同。”
他轻叹一声:“惭愧。”
我继续道:“况且弹琴之人和听琴之人都要讲究个心境。我朋友心无负担自然又有些不同。”
欧阳明日缓缓点了点头。
我再道:“我今儿没有做客之心,也便没有听琴之心。所以再好的琴曲对我而言也与锯木没什么分别,实在是辜负你一番苦心。”
欧阳明日笑起来,捻着天机金线开始绕掌缠绕。我发现他在紧张的时刻总爱不自觉的做出这个小动作,似乎这有利于他放松心情。他笑道:“看来姑娘精通音律。”
“精通不敢。不懂酿酒总会品茗。顶多算是略通一二。”
他长叹一声:“实在可惜。你可知道我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恕我孤陋寡闻。”
他道:“是西晋佛乐《菩提咒》。”
难怪刚才的琴声中饱含着安宁祥和之气。
欧阳明日坦白道:“这首佛乐有去煞解厄,平息恶戾的作用。我本以为姑娘会杀气腾腾而来。所以想以此曲来削减你心中戾气。但现在看来你心平气和却又杀意不减,当真是白费功夫。”
我说:“这得拜你种的噬心虫所赐。这蛊虫忌躁,忌怒,忌血腥。这些年我常去佛寺,又习清心决,虽无大成,但控制心绪还算小有成就。上次初见你,过于兴奋才略有失态。经过这几日,心也就静了,”我问他,“你该不会以为我此番前来,只是因为报仇心切?”
他苦笑:“除了报仇雪恨,在下实在想不出别的来。”
“仇定然是有的,恨也定然是有的。不过我仇家无数,和他们一比,与你这点仇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我成日与灭我满门的仇家朝夕相处尚能镇定自若。至于你,就更没必要大动情绪。”
“姑娘既然如此豁达,又何必非要至我死地?若我能补偿你,你我可否两清?”
“不行。”
“为什么?”
“我这个人有仇必报,有债必讨,有账必算。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
我沉吟道:“人不能一直陷在过去的泥淖中。遇见绊脚石必须要踏平,遇见心结必须要解开,在哪里跌倒的就必须在哪里爬起来,这样才不至于受困于过去。你说是不是?”
欧阳明日低头略一思考:“我明白了,”他抬起头来,“你答应和我打赌,不是为了解蛊。”
能解自然最好,我踏遍大江南北,寻医了数年,就是为了能解这蛊虫。但最近这份心也有些淡了。噬心虫对我威胁最大的几年已经过去,它对我的影响在随着时间变小。现在它的存在对我反倒是一种提醒。上次若非它引发我走火入魔,我必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有一日再爆发,那时候谁也救不了我。
而今它解与不解对我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欧阳明日道:“看来杀我不是你的主要目的。否则你不会答应与我打赌,也不会有这闲心坐在这里与我聊天。”
我瞟了他一眼。此人心思之慧敏,和弄月公子相差无几。的确,拿解蛊一事做筹码是掣肘不了我的。如果只为解蛊,当日绑架他的仆人要挟他一样可以做到。杀他的方法千千万,断没有必要和他打这一场赌。
他问我:“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我默然片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要你后悔。”
他恍然:“原来你不光要诛我的人,还要诛我的心,”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突然笑起来,“我懂了!”
他笑得这么开心,竟像是解开了什么千古谜题一般欣喜。
“看来我若是败在你手中,最好的死法就是自己去找个悬崖跳。省得脏了姑娘的手。”
他这目光让我感到莫名的恼怒,我哼了一声,扭头不想回答。
他自嘲道:“哎,九年前因为这一句戏言竟遭来今日的恶果。今天如果被姑娘所擒,看来也只好找个悬崖跳了。倒也算不得冤枉。”
废话了这么多,我也有些烦了。
“你准备好了没有?”
“没有,”欧阳明日苦笑道,“蝼蚁尚且偷生,我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总得反抗反抗。”
说到这,他沉声唤道:“易山。”
亭台后面有一道破旧的六面屏风,遭岁月腐蚀已经残缺破损,灰黑得早已看不出图案。它背后有一道长廊,连接着内堂。
欧阳明日唤了一声后,内堂就传出了一阵动静。不一会,他那位粗壮的仆人领着一群着灰布衣的仆役从屏风后面拐了进来,各个手中皆端有盆栽,他们将盆栽搬到亭中放了,又转回内堂继续搬,不一会功夫,整个亭台内便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将欧阳明日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些盆栽内的植物红的红,蓝的蓝,生得奇异无比,竟全是冰心莲和烈日葵。
冰心莲长在天山顶上的天池中。
烈日葵则是荒漠中生长的旱地植物。
这两种植物,一种属性极寒,一种属性极热。都是噬心虫最大的死敌,哪怕沾染一星半点也能使其躁动不安。
我见他将这两种植物搬出一地来,顿时有些着恼。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理直气壮道:“当然是为了阻你。”
“光凭这个?”我太失望了。我一直在等着他祭出高招。却不想他竟拿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你不觉得太难看了点吗?”
“保命要紧,谁还管他难看不难看呢。”他捻着耳发,不以为然道。
脓包!我暗骂了一声,站起身来,朝亭台走去。区区一地冰心莲和烈日葵就想让我投鼠忌器?也太可笑了。哪怕在十五月圆时见血杀人我也能抑制住噬心虫,这些玩意只要不沾染到肌肤,对我几乎没什么影响。
然而我才刚走出几步,就听嗖嗖几声,几个盆栽扑面而来。那是欧阳明日在操纵天机金线用盆栽砸我。
“………”我挥袖将那几个盆栽击落在了一丈之外。
我继续走,他继续砸。沿途盆栽落地的声音哐铛不断。
这种小儿般的打法,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一直企盼着,等待着,他能带来让我眼前一亮的东西。哪怕他武力不济,哪怕他坐着轮椅,我也从没掉以轻心。我一直觉得他会是个值得去谨慎对待的敌手,一个能布出巨石阵的人,一个能催动九韶的人,即便不用术法,起码的智慧和才能该在。边疆老人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教出来的弟子不会只得那二两本事。
我自限七成的实力,为的就是不想让这场战斗落幕得太早。我要让他发挥完所有的实力,展现完所有的才能之后,再让他死。
这个曾经败过我,羞辱过我的人,我想看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结果却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没有了术法的仰仗,他就这点能耐。
多年来对他的耿耿于怀,突然间让我觉得索然无趣。
这种小儿一样打法,他还想打到什么时候?!
我怒扫一掌,罡气扬起的气浪将亭台上的所有盆栽尽数震碎。他已无东西可掷。我飞掠过去,罩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掌。
瞬息之间,他动作却快得惊人,手掌啪的在琴桌上一拍,借这一推之力轮椅倒滑出了一丈之远,同时他左手一扬激射出了一把银针。
我这一掌落了个空,正要反掌追击,但他的银针已经兜头而来。我挥袖一舞将那些银针尽数荡开,嗤嗤嗤没入了周围木柱之中,然而身法也因此被阻滞了一下,只得从半空坠落下地。
我本打算落地借力之后再继续追击,谁知这一坠之下,双足空空,竟直接落到了地底——适才欧阳明日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我发现之时已晚,脚下无处借力,掉落到地底之后顶头立即哐铛一声,寒铁栏杆封了顶。
我仰头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寒铁栏杆惊愕无比,但随即明白了过来。他摆冰心莲和烈日葵的目的不是为了阻拦我,而是为了诱捕我!
从一开始我就断定他会使用机关陷阱,并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谁知还是被他一步一步放松了警惕。借冰心莲和烈日葵他成功的将我激怒,适才攻那一掌时我已完全忘记了要防备。而他一拍琴桌,将琴桌推开自己倒滑出去的举动,除了躲开我的攻击之外也是为了触发机关。正是因为他刚才还坐在这个位置,所以我完全没想到还有一个地下囚笼正大敞着洞口。同时我在攻击之中注意力全在目标上头,自然无暇留神地面。
想通了个中关节,我笑了一声。好深的心机!
“这一手玩得不错啊,欧阳明日。”我仰头说道。
“姑娘冲动了。”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你以为用这么个牢笼就能把我困住了?”
“在下当然没有那么天真。”
“你还有什么招?”我好整以暇。
然而刚问完这句话我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有什么液体正顺着上方嘀嗒嘀嗒的流下来。那东西似香非香,气味十分浓郁。我一闻到这个味便头皮发麻,心口突发一阵绞痛。
“这是什么?!”
欧阳明日讲解道:“冰心莲和烈日葵相克相冲,一旦遭遇就会腐蚀成水。化水之后两种植物的药性反而会倍增,寒热相抗散发出的气味极浓,这种气味噬心虫一闻到就会受不了。”
“你!!”这两种植物生得天各一方,我过去从未同时遇见,并不知道还有这个特性。但欧阳明日用这种方法实在是可恨。
欧阳明日悠然笑道:“姑娘可不要冤枉在下。将这一地冰心莲和烈日葵打翻融合的可是你自己。”
心口的痛楚让我已无暇再理会他。我盘膝坐下开始运气调节,同时心中默念起清心决。
但还未念到三遍,就听欧阳明日在上头弹起琴来。那曲调高高低低,如马蹄乱踏,又饱含刀剑锐气,听得人躁烦不已。
我怒道:“你在弹什么?!”
他边弹边道:“这是《万马行军》,挺适合现在弹奏的。”
“你休要得意!一会我定将你剥皮抽筋!!”
乱糟糟的琴声停歇下来,欧阳明日长叹了一声:“姑娘,在下想劝一劝你。”
“什么?!
“佛寺还是得勤去。你这易怒的性子清心决也救不了你。刚才姑娘说你控制心绪已小有成就,但在下看来实在不怎么样。一激就怒,前面的修行算是白费了。如果你真想做到古井无波,恐怕只有出家。寻常人出家个二三十年,每日诵经礼佛,心性也就平和了。像姑娘这样的二三十年不行,四五十年总能修成的。”
“欧阳明日!!”这番讥讽直把我气了个半死。我站起身来,运足气抬掌向上一托,轰隆一声大响,将地板轰出了一个大洞来,我破地而出。
管他三七二十一,眼下不先将他打个半死简直难消我心头之气!
然而刚跃上地面,一张瑶琴便劈面砸来。
我怒极之下,本能的一记掌刀将那瑶琴拦腰劈断,分为两块飞了出去。但瑶琴断裂的同时,琴内突然喷出了大量白烟,将我笼罩。
有毒?!
我大惊,连忙急退三丈,掠出了白烟范围。
若有金钟罩护体,百毒难侵。但因为此次比斗限定不可使用金钟罩,所以刚才猝不及防下,已将白烟吸入肺腑。
我立即运气查看,随后又发现自己并未中毒。
那刚才的白烟是什么东西?我诧异。
以欧阳明日的心机断不会毫无作用,但我又确实没中毒。思索再三得不出个结论,既然多想无用,我便暂时抛下,先拿人要紧。
刚才余光中瞟见欧阳明日朝内堂方向遁走,我即刻追了过去。
追到内堂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满屋铺满了厚重的尘土,四处挂满蛛网,地上乱七八糟躺倒着腐朽的桌椅。而欧阳明日和刚才那一群仆人却已不见踪影。
经过刚才的教训,我不再莽撞,放慢脚步一点一点的搜寻过去。
机关总是隐藏在一些不起眼的暗处。
这样搜寻了一圈后,没有任何发现。我站在门口思考,从亭台到内堂只有一条长廊连接,没有其他路可走,欧阳明日坐在轮椅上行动并不方便,短短的时间里不可能消失无踪,最大的可能还是内堂里有密道。
我蹲下身子查看地面灰尘和检查实墙的缝隙,一寸一寸的查找。最后终于在东墙角的位置发现了古怪。这里的灰尘要比其他地方稀薄,差别很微小,一般人很难看出来。我屈指在地板上敲了敲,里面发出了空响声——下面果然有地道!
欧阳明日必定是躲进了地道里。
我往地板上一拍,地面立即腾起了大片灰尘,等灰尘散去,盖住地道的木板边缘就露出了细小的缝隙。我抠住缝隙将木板掀开,下方一道阶梯通向了漆黑的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