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亮了夜》初可

53、如果风记得·一

　　李鑫一夜未睡。
　　与安思风分开后，他开着车满大街地晃，直晃了快一个小时，他才发觉自己在漫无目的地晃。他吐出一口气，将车开到太阳宫楼下。他先上楼看店里后续处理得如何，一直还没顾得上。
　　他和安思风亲近如兄弟，店里的人见他过来，立即殷勤招待。
　　他虽早派人过来，相信自己的人，不免还是问道：“怎么样了？”
　　接待他的人赶紧道：“真是吓死我们了，后来老板和那人走后，您也走后，那些人竟然自己走了，还付了我们三倍的钱，说多出来的钱给那些吓坏的孩子们，我们哪敢要？他们硬塞过来！我们纳闷极了啊，再过了会儿，您下面的哥哥们就来了。店里也没了事，我叫了几个人陪他们玩去了。”
　　李鑫点头，心里却在想，姓楚的这是玩哪一出啊？
　　安思风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再给姓楚的打电话，那边早关机了。店里的人给他倒茶，还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他摇头，随便找了间空房间，将人赶走，自己横在沙发上抽烟。
　　这一抽，就抽了一夜，烟头落满地。天亮之后，店里也安静下来。客人也好，他的人也好，纷纷走，或者在这里歇下了。
　　店里又有人来看他，跟他说天亮了，问他要不要也去休息。
　　“天亮了？”他喃喃，安思风还没回来？他起身，他得出去找找，不能出事，安思风身上的药可就那么些。可是这事，他也的确不敢闹大，谁知道姓楚的又能发什么疯？他也就算了，安思风现在那样，可得罪不起这人。他只挣扎几秒，带着满身烟味下楼找人去。
　　李鑫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安思风他妈的墓地，守园的老头说他们夜里来过，可是很快也走了。李鑫算算时间，那都三四个小时前了。安思风从前没事就爱大半夜地独自来墓地，第一次来时把那守园的老头差点吓死。那会儿安思风瘦得不像话，穿一身黑衣，老头胆子极大，也被吓着了，以为真遇到了鬼。
　　李鑫苦恼揉着自己的额头，安思风又是做什么，大半夜带那人来这里。他只好继续开车到处转着找，虽说是小城市，好歹也有那么多条路。李鑫又转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毫无姓楚的那辆车的踪影。
　　他仔细思索一番，到底是派人去找所有上海牌照的车。倒也有所得，找到楚珩的同伴们。却是一问三不知，李鑫亲自去问，拿出土匪姿态，人家也并不大怕他，却对他蛮有礼貌，与夜里在太阳宫遇见时判若两人。
　　人家摊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的行踪我们哪里敢打探？”
　　李鑫是个急脾气，差点要上手揍人，可他惦记着安思风，不敢太得罪这些人，到底又走了。他再继续瞎转，试图找到楚珩的车。又瞎找了两个多小时，眼看快要到中午，一无所获。他再回到太阳宫，坐在车里闷头抽烟，准备豁出去，一定要把姓楚的给揪出来。

　　也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一看，是那姓楚的！！
　　他立刻接通电话，打算质问，他这样快，还是晚了一秒，姓楚的先沉声用极快的语速说道：“你拿上安思风的过往病历，立即来上海。我派人去半路与你汇合，稍后他联系你。”
　　说完，姓楚的又把电话给挂了。
　　？？？？？
　　李鑫嘴里叼着的烟掉到身上，直到闻到糊味，他才回神。他赶紧将烟头掐了，又拍拍拍，把身上那点火星灭了。他没来得及想太多，下车就往楼上跑。安思风身体不好，常要去医院，有时候半夜也会难受醒，都是他来接的。太阳宫的五层是安思风自己的生活空间，电梯出来是指纹门，录有他的指纹。
　　他速速开门，冲到柜子旁，打开柜门，将所有病历拢起装进文件袋，抱在怀里，再冲回楼下自己的车里，踩了油门拐弯就走。

　　很快有人联系他，他们俩在高速中途的一个服务区碰了头，谁也没休息，一起再往上海开。
　　李鑫这些年一直没往上海做过生意，偶尔碰到些许，也是他叫其他人过去，他自己从来不去。也就是去年……因为一些私事，不得不去了趟上海。上海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很陌生，没人带着他，他得开导航才能走。
　　这会儿即便有人带着，他也开得有些晕乎。好在他的车技尚可，他紧盯前面的车，跟着七绕八绕，总算下了高架，最后开进一间医院中。李鑫停好车，来接他的人已经站在他的车外等他，他一出来，那人便道：“您请跟我来，有点急，我们得走快些。”
　　李鑫表示理解，长腿跑得飞快，反而将人甩在后头。
　　那人气喘吁吁跟着他，总算走到病房外。他们刚出现在病房门口，病床旁站着的楚珩回眸往他看来，眼神似利剑。

　　好吧，李鑫要承认，眼神有一点点可怕。
　　但是李鑫自认土匪头子，硬撑着迎回去。不待他走进，楚珩往他走来，伸手从他怀中抽走那些文件袋。病房里陪站着好些医生与护士，个个噤声，楚珩拿上病历便往病房内自带的阳台走，除了两位护士依然站在病床旁，其余的人全跟着楚珩过去。
　　李鑫一天没吃东西了，咽了咽口水，走进病房。他往阳台看，几个白大褂的医生手上各拿几本病历，低头边翻看边说话。楚珩站在一旁盯着他们，还有几个小护士则是好像在给楚珩做解释，楚珩紧皱眉头，不时询问及点头。
　　“喝点水吧。”身后递来一瓶水，是接应自己的那人，李鑫道谢，回过神来。
　　他灌下整整一瓶水，走到病床旁坐下，看安静闭眼躺着的安思风。

　　安思风长得很乖，也很甜。他还记得当年头一回见到安思风，老邓带他过来，走进休息间时，整个休息室里的男孩子都在看他，他们的眼神瞬间全被嫉妒淹没。他还以为月宫里的天又要变了，结果，谁能想到安思风是那种性格，与长相截然相反，还只倒酒。
　　他都觉得好笑，在这种地方只倒酒？也不知道老邓从什么地方给忽悠过来的。安思风长得太令人印象深刻，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爱美之心谁人没有？况且他觉得这孩子有趣，他喜欢看热闹，他想看这孩子的命运会是如何。
　　所以他从一开始便很关注安思风，也果然，不过上班两三天就被人发现了。
　　安思风被抓下去被拍卖时，他当时还叹气来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叹气。
　　可怎么说，安思风到底没让他失望，后来的所有事都满足了他的看热闹心态。

　　一个又帅又年轻又有钱的大少爷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千万，只是天天在包间里陪安思风做英语题。
　　那是十年前啊。
　　好笑不好笑？
　　太好笑了。
　　李鑫整整笑了五分钟，甚至不时想起这件事，还要再笑一会儿。

　　安思风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他第一次出现，到离开月宫，都是所有人最关注的点，每个人都嫉妒又疯狂羡慕他，他自己还浑然未觉。他不仅意识不到，成天板着张脸。和安思风熟悉后，李鑫知道，这孩子就这性格。可是在他人眼中，这多遭人恨啊？
　　果然后来被人算计了吧。
　　也就对着楚珩时，安思风才是真正甜的。
　　楚珩曾帮过他一个忙，他请楚珩吃饭，差点没被那两人给气死，那个腻歪，欺负他早被人甩了么？
　　但也多亏楚珩，他才看到，安思风原来也有那样甜的时候。

　　这十年，他眼中的安思风，呆滞有，焦躁有，阴郁有，茫然也有过，什么都有，就是没在他身上见过一丝人气。
　　十年里的大多数时间，安思风一直是安静的。

　　可是此时，李鑫仔细打量安思风。和以往每次昏倒躺在医院时一样，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眼睫毛乖乖微翘，他偏又觉得是不一样的。
　　好像安思风的身上多出来了什么。
　　李鑫并不知这一夜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安思风怕是没法再回去。
　　楚珩知道他的病了。
　　可话又说回来，回去？
　　这里才是安思风原本的家啊。

　　李鑫回头，去看楚珩。
　　透过玻璃，楚珩也抬头看他。楚珩应该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是身边的医生们还在同他说话，他并未过来，只是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同医生们说话。
　　李鑫轻声问小护士：“麻烦问下，我弟弟什么时候住的院？”
　　小护士笑道：“九点多到的，我们出救护车去D市那边的医院接的。”
　　李鑫点头，所以是在家里就发病，先送去医院，后来又是楚珩这边派车子将他接回来上海的？
　　他再问：“他还好吗？”他常陪安思风去医院，还算有经验，能安静躺在这里挂水，楚珩还能分神和医生沟通，应当暂时没有危险。
　　“刚到的时候一直在急救室，十一点多出来转到病房，一两个小时后应当就能醒。”
　　楚珩刚好是十一点多给他打的电话，是确认安思风暂时没事后便给他打的吧。
　　他点头：“好的，谢谢。”
　　小护士笑：“您客气了。”

　　李鑫坐着等安思风醒，也等楚珩问话。
　　两样都还没等到，先等到一位匆匆进来的中年女士。李鑫站起来，看她和楚珩相似的脸庞，试探着说：“您好。”
　　她打量他一眼，矜持点头，便走进，走到床边，低头看安思风。
　　李鑫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
　　好在，楚珩总算来了，他走来，说道：“妈，你怎么来了。”
　　果然是他妈，她皱眉，就连皱眉的模样都跟楚珩很像，久居上位者的气质。李鑫没有插嘴，听她说：“你突然去D市，我猜到是你找到他了，中午给你助理打电话，听说你在医院，我过来看看。什么病？”
　　“心脏不太好。”楚珩并不隐瞒，边说，边看李鑫，“为什么一直不做手术？”
　　那眼神就跟要劈了他似的，李鑫真是怕了，他都恨不得跪下来求安思风做手术了好吗！
　　他无奈道：“他自己不愿意。”
　　楚珩都难免愕然：“为什么。”
　　李鑫索性直接说：“他说活着没意思，给药就吃，难受就去医院，但不想做手术，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我年年求他，晕过去一回也要求一回，死活不听。我想瞒着他给他做手术，他说我要是敢，救回来他立刻自杀，我不敢啊。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不敢说的，没有不敢做的。说到必做到的。”

　　李鑫眼睁睁看着楚珩的眼圈立刻变红。

　　楚珩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他妈说：“你先回去。”
　　“我在这里等他醒。”
　　“等他醒，再把他给气晕过去？”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楚珩的妈妈很生气。
　　楚珩冷冰冰道：“他醒来看到你肯定不高兴。”
　　她也冷笑：“说得好像他见到你有多高兴似的。”
　　楚珩噎住。
　　她再问：“为什么躺在这里？谁气的？”
　　楚珩没话说，她指挥道：“医生叫来，我问问。”
　　“你就不能去外面问？”
　　“只能你问，我还不能问两句？”
　　“我在阳台上问的。”
　　楚珩的妈妈往阳台上走：“我也去阳台上问。”
　　李鑫让开身子，让她过去。楚珩不满吐出一口气，看他，看了好半晌，没有问上半句话。楚珩回身在床边坐下，将椅子拉了拉，离床更近，他的手肘撑在床上，低头看安思风。

　　李鑫回头看看阳台上，刚刚楚珩的位置，此时站着楚珩的妈妈。
　　再看看眼前，自己的位置，坐着更近的楚珩。
　　李鑫走到另一边，准备坐下继续陪，他已做好被楚珩瞪一眼的准备。可直到他坐下，楚珩也没看他一眼，楚珩只看安思风。一动不动地看着安思风。
　　那样的眼神——

　　十年前，李鑫是如何知道楚珩陪着安思风做英语题的呢。
　　是个偶然，他是月宫的保安头头，工作时候肯定要四处晃晃。偏偏那天，安思风与楚珩固定待着的包间灯坏了，在修。他巡逻到一间房外，并不知他们俩在里面。那间包房不是高级包房，他手一推，门就开了。
　　结果推开门，没有一丝人声，也没有歌声，灯还开得特亮。
　　他往里一瞄，有些懵。安思风埋头在做题，楚珩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他身边，手肘撑在桌面，低头看他。察觉到声响，楚珩抬头看来。
　　李鑫看到他的眼神。
　　李鑫作为一个土匪，头一回觉得自己有了一颗文艺青年的心。
　　那样的眼神，是不是成天听小姑娘们念叨的爱情啊。

　　李鑫缓慢收回视线，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走了。

　　此时，李鑫已是一个土匪头子，却觉得自己那颗老了又十岁的心尚能暖。
　　他再看安思风。
　　安思风长得真的太好看了，像一个娃娃，哪怕这样脸色苍白也令人赞叹，长相是老天爷给的，好坏都得承受。
　　李鑫曾经觉得安思风命不好，这个世上，长得太好看的人，想过得好，要么你得有个好的家世，能替你遮风挡雨一辈子。要么你得有个好的脑子，能逢凶化吉，还能长袖善舞于这个人世间。再不济，有个好情商也好，好歹能为自己周旋一番。
　　安思风呢，脾气差得要死，任性、高傲又嚣张，还啥都没有，除了这张脸。
　　当然，也可以说，他有个很纯真可爱的灵魂和善良的心。
　　可是有个屁用？这个时代，谁还管你的灵魂和心灵？
　　啥都没有，长得又过分好看的人，只剩一条路，被人玩弄。在月宫，在他混江湖的这些年，他真的见得太多太多。包括他曾经喜爱多年的那个人，那人长得还不如安思风呢，最后也不过那样下场。更有曾经月宫的一个头牌，那样聪明，和安思风关系不错，最后也被人玩死了。

　　安思风的性格难得对他的胃口，他想，相识一场不容易，以后他就多照应一些吧。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个缘分，安思风太可怜了，没爸爸，妈妈死了，被爱的人背叛，还生大病。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都把安思风当做亲弟弟，做到了一切能做到的，以及一些不需要他做的，他也做了。
　　因为他知道孤单是什么滋味，他们都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失去了爱人，不得不离开上海。那大家一起，互相给彼此一个家。
　　当年的事，安思风说得模棱两可，他当然信安思风的。
　　如今一看，楚珩依然只看得到安思风一个人。就连据闻恶毒的那个妈妈，好像也并非如此。

　　李鑫暗暗叹气，他起身。果然，楚珩依然没有分他半个眼神。
　　他再看阳台，楚珩的妈妈也依然在和医生交流。
　　他一夜未睡，紧绷许久的神经忽然松了。

　　他想，他去隔壁补个觉吧。
　　等他醒来，安思风也醒了吧。等安思风也醒了，这次，安思风的生活应该能真正好起来。

　　安思风原来从不缺爱人和亲人。
　　他们都在等他，等他醒来。
　　当然，李鑫笑，也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