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白-破阵》秦惠文王嬴驷

9、难言

　　章九难言

　　“有三个重甲士的甲胄险些被‘他们’劈开，受了重伤，但没有性命之忧，骑军全数归来，损失了五匹马。”息衍在大帐中褪下甲胄，拿了布巾按在脸上，在撤出的时候，有几个士兵失了马，息衍为救他们被一名发疯的军士在脸颊上浅浅划了一道，“斥候回报，并未在附近发现痕迹，这群自大的疯子，从来跑得最快。”
　　“也许吧。”白毅坐在案前，微合了眼休息。
　　“你怎么这副样子？”息衍注意到白毅脸色惨白，唇上也是毫无血色，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态，“你当初用过君临之阵后就是这般模样，这里可没有秘仪之火熬炼的弓箭给你用。”
　　“老了，不行了，”白毅睁开眼，摇了摇头，“也许是荒废太久。”
　　“去里边睡一觉歇歇。”息衍建议道。
　　白毅拒绝了，仍只是闭目养神，大帐中一时为静谧占领，息衍扔下布巾，脸上沁出细细一道血流，他的面皮本就白净，血这样流下来，衬得伤口分外可怖。

　　“关于你和小舟，”白毅打破了大帐中的沉静，“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其他事情，倒都有个七七八八。”
　　“哦？三十年来步战第一人，你怎么想起的？说的那么自在，莫非是你给我封的？”息衍背着手在沙盘前踱步，慢悠悠地道。
　　白毅正襟危坐，将面前的书简摊开：“前几日我来军营的时候，顺便问了些你的事。”
　　息衍轻嗽两声，白毅又道：“营里这么多军医，也叫人给你涂个药吧。”

　　最后到底是白毅喊人取了药，动手在息衍脸上涂抹了一些，息衍盯着他将往事娓娓道来，无非是一些小时候的事，他说自己爱惹事，打架的时候却总拉上白毅，单挑和群架都要一起上，很多个午后和夜晚，两个少年互相在对方身上涂抹着价值不到一个银铢的伤药。
　　“你费心了。”白毅将伤药收拾好，他明白息衍的意图。
　　“是我着相了啊，”息衍叹气，顶着脸上的伤口，“一想起我俩那些破事如今只我一人记着，就忍不住对你心怀不满。不过我对你心怀不满已有多年，早就习惯了。”

　　“先生，故楚卫白舟月求见。”息辕还在伤兵营那里收尾，参与营救的各队军士都记了军功，辎重需要点检，木城楼也需要修补，实在是走不开，传令的军校便直接走进来向息衍禀报。
　　息衍看向白毅，发现他将身体挺得僵直，表情埋在眼帘下，什么都看不清楚，便让军校将小舟引进大帐。
　　“老师，息将军。”十六岁的原楚卫公主向白毅和息衍分别行礼，她被照顾得很好，脸上是干净雪白的，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裳，雪白的衣衫将她包裹得如同初绽的花朵。
　　“真的是老师。”小舟再拜，她的声音清澈，如同露水滴落，可是带了颤音。女孩儿将身子深深地埋了下去，抬起头的时候，她的双眼里已经含着泪，泪水将她这两日的镇静坚定统统洗去，木楼上初见时的惊诧也已经不再，都化作了难言的脆弱和喜悦。
　　“你长大了，”白毅平静道，他现在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儿，但面对着她的时候，总有油然的酸涩自心底升起，“你做得很好。”
　　“是老师的教诲。”小舟含泪站在那里，不敢失一分礼数。这日息辕带人到达伤兵营那座大帐的时候，小舟已经领着那群女子将帐中能用的东西全都用上堵住了大帐的出口，营救的军士们在她们的配合下迅速进入，发现女人们一手握着各式的兵刃，一手捂着忍不住想要尖叫的嘴巴，她们两眼含满泪水，惹人怜惜，唯有最为年幼的小舟没有落泪，她咬着唇，执一把短刀，站在女人们的最前方。
　　“去吧。”息衍走到小舟身侧，对她轻轻说了一句。
　　久违的女孩儿扑到不知所措地站起的白毅怀里，白毅晃了一下，一只手在空中停了一停，终于摸上了小舟的头。

　　午后，息衍和白毅站在军营附近的一个山头上，这里是整个北大营外侧的最高点，两人只着了简单的袍服，却带了全套绘制图纸的工具，白毅于此道向来精通，息衍便站在一旁与他打打下手。
　　“你威风啊，”息衍抽了口烟，却被秋风吹得呛在脸上，他咳嗽两声，在白毅手中的图纸上指指点点，“这里可以再安放一批机关。你以前无论多复杂的地形，只要看一眼，便能将其绘于纸上，如今倒是显得讲究了。”
　　白毅头也不抬：“荒疏太久。”
　　“真是无趣，还是说说话吧。其实我前几年听过一个传言，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便是，”息衍似乎有些为难，顿了一顿，“小舟可能是你的女儿。”
　　白毅猛然抬头，眼中似有冷厉刀光闪过。
　　秋风在两人之间飒然穿过，衣袂翻飞，息衍摩挲着静都的剑柄，静静诉说。

　　白毅当日突然过世，对外只称是暴病身亡，帝都也下钦表嘉勉追赐，天下人心知肚明，但除了惋惜也说不了什么。只是在归葬之时，却发生了一件引人注目之事，伤心的楚卫国主执意让当时身在下唐的公主小舟赶回去执子女之礼，为此向下唐国主送上了一封厚礼，当时正是腊月，下唐国主以快马将小舟送回。
　　一时天下哗然，有人质疑莫非小舟公主竟可能是白毅的女儿吗？众人联想起这位御殿月将军一生未曾婚娶，觉得不可思议，又不禁有些嗟叹。而在楚卫国内，也有大批人劝说国主此事于礼不合。
　　但此时年仅十三岁的小舟公主却显出了风炎皇帝后人应有的风范，她向礼官盈盈拜下，说:“老师多年来孑然一身，已经为我和这个国家付出了一切，临终时尚在呕心沥血辛苦筹谋，便是真的父亲，也做不到更多了，无论是执弟子礼还是子女之礼，他又有何受不得呢”
　　年迈的礼官一震，亦对小舟公主拜倒：“公主所言极是，此正是应有之义。”
　　传言这才止歇，大家又觉得楚卫朝廷乃是因为白毅功高而无后，所以才让小舟来执礼。

　　“你看，你多幸运。”息衍对白毅说，“我总觉得你一生孤苦，却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无论她是不是你的孩子，小舟都实在是明白事理。”
　　白毅看着山下的军营，白色军帐如星斗密布，数股青烟升起，那是军营里开始造饭，白毅的目光沿着被风吹向北方的青烟远眺，看见远方的山峦叠布，枫红柏翠，分外明艳，但若绵延得更远些，便只剩下混沌一色的苍黑。
　　“图纸的东南方向还需完善，我过去一下。”良久，白毅对息衍说。
　　息衍点了点头，他知道谁在这时候都有想要独处的念头，他看着白毅孤独的背影低叹一声。
　　白毅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他转身对息衍道:“息衍，能遇见你，更是白毅的幸运。”
　　他向息衍行礼，在两人知己割袍分道扬镳之后，他已经多年未曾向这位老友行礼。
　　息衍一怔，回以同样的礼节，正色道:“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