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61、九死一生

　　急救室内人声鼎沸，一个小护士慌里慌张地冲出来，“出了什么事？！”我恐惧已极，“大出血，不行了！”小护士撂下一句就跑。我懵了，鲜红的急救灯悚目惊心地闪烁。我扭头往手术室里冲，“你不能进去！”小护士反应过来企图拦我，被我一袖子掀翻在地。

　　里头，守值医生顿时不耐地呵斥开：“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进来？快出去！别影响手术！”若在平时我早就反唇相讥，如今我脑子里却一团焦灼，思维系统被烧得膏肓。我扑到雪白的急救床上，师父唇色一片炭灰。“快把她弄出去！”老院长已用过两次电击，这会儿正用第三次，见我死扒着急救床不走，语气凝重地劝：“小姐，你这样做，只会降低病人的存活机会！”我充耳不闻，泪流满面。存活机会？他若一心求死，谁还能给他缔造什么存活机会？

　　第三次电压指数开到至高，产生的电流也仅仅是令他身体在床上无谓地抖了抖。“脊椎大出血导致心力衰竭，不行了。”一旁的医师助手指着彩屏上脊椎段成片的阴影低声将现状报告给全场，那大片大片的阴霾确是内出血的征兆。

　　“师父。。。”我凑近他身子轻轻唤他，企图用柔和的嗓音麻痹此刻贯穿四肢五骸的彻骨冰寒。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起搏器的线条渐趋水平，我看着那微弱的搏动越来越慢，波纹越来越低岸，终于归为草木入霜的平静，跳动的声频也渐化为长音贯耳，仿佛刺透鼓膜的冰冷呼吸。所有人却都还在侥幸地期待，期待一个比哀牢春归更温暖的奇迹。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两生以来我未曾经历过现在这般的惊惶战粟，即使在当年的闺房，即使在决战的前夕，我都未曾经历过这样灭顶的恐惧。颤抖如风雨中暴淋的衰草，雪般冰凉的水平线依然故我。“节哀。”一旁的医师用平和冷练的语气劝我，我眼睁睁看他走来，动作熟捻地为那温软轮廓覆上白匹。纵然骥旅千秋又如何，心跳一止，谁不是具普普通通的尸体。跳动了十世的心房，终于停歇下来。

　　“照顾自己。”记忆中他低迷的嗓音有一种洞穿的寂寞，那寂寞告诉我一颗心的温度，不会因死亡而消泯。“师父。。。”我甩开助理医师伸来扶我的手，兀自掀开白衾一角，轻声唤他。怕惊醒般，我凑近他耳旁，“师父你再不回来，小凤以后可再也不理你了。”他鸦雀无声，“下辈子也不理你，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以后我生生世世都跟以前那样，不理你了。”我嘟着嘴，翘起的唇瓣上盛满自己的泪。

　　他却先不理我，一如当年。那巍然不动的气质模样，隐匿着不可侵犯的亘古孤傲，一如当年藏身两页檀门后冰天雪地的平静。我的心刺痛了，前世里他给我的透骨，今生里他捧着的炙热，千载前背身而去的决绝，流年后百般取悦的虔诚。这个男人有多少真相我没有懂，有多少秘密还有待发掘？“。。。你起来！”我不甘心，不甘心到手的幸福再次被岁月如菜渣般遗弃，不甘心蹉跎两世还是被他无疾而终地剥夺了师徒成双的奢想。

　　“罗玄，你起来。”我发作了，我再也不要这样活，恁你敢不敢，存不存心，一缕孤魂还剩下多少气力，我不让你走，就是不让你走！“听见没有？你这缩头乌龟！一枚子弹就把你搞成这样，这叫神医丹士？你的能耐都给狗吃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丢下我，乐得逍遥自在？我偏不让你如愿，”我抽着鼻子，攥紧他绕指长发狠狠裹上无名指，这片曾经，他的戒指企图攻占的风月宝岭。荒岛入世后他要理发，被我制止，那时我说就爱看他长发，他于是日日扣上厚重的短发头套陪我出出入入。如今手术折腾，发套脱落，一头和谐长发仍是中规中举地拢在脑后，帖服顺卧颈下，他一向讲究整洁，连死都是。不会，不能，这般体面的模样，怎会洋溢了神医丹士罗玄跋涉千年的死亡？

　　“你这个混蛋！”我一拳砸在他袒露的胸膛，“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在新西兰答应我什么？你说要永远照顾我！你在我娘面前许诺过什么？你说你会好好补偿那一世，你说你再不会让我受委屈！”泪水汪洋，从何时起，是我惯于在他面前披上的水墨浓妆？早已溯不清，从当年到现在，从开始到如今。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骗我？你罗玄就是个骗子！孬种！你这。。。”语塞半晌，决堤而下的爱憎找不到更合适表达心情的词汇，“你这自以为是的臭男人！沙文主义猪！管不住下身的畜生！”我拳风渐烈，擂鼓般一下下咂在他心口。枕畔骤凉的失落，檀门碰鼻的屈辱，咽喉遇扼的窒息，肩胛撕裂的剧痛，石室的寒硬，秋千亭的孤凉，血池中，唇角一抹锥心讪笑远走，石门砰然，压碎我的心智。“不信，我就做给你看”。做给我看吧！果然又做给我看了。除了故作矜高的姿态，你还有什么对付我的招数？“给我起来！听见没有？是你欠我的，我不说两清，你不能走！”我一拳一铿锵，将记忆片断一桢桢敲进他心房。我不准你走，不准你忘，我是你的债主，我不说停，便轮不到你终场。

　　“你给我起来！”我歇斯底里如奔腾地火，一若当年，势要将那沆瀣世道烧成灰烬。“罗玄！！”最后一拳，敲下天地沦陷的悲苦，他的胸膛陷入，他的身体弹起。我尚未及反应，老院长已惊呼起来：“快！强心剂500cc！”现场立刻由方才的面面相觐转而飞速运作了。我呆呆看着他坐直起来，身体无意识地晃晃，随即轰然向后仰去，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接住。彩屏上的曲线微软一颤，“师父！”我如溺水之人捉住救命稻草般，一面死死盯住那白花花的曲线，一面在他耳边哭喊：“师父你醒醒，求求你醒醒，往后小凤再也不离开你了！”我搂着他颈项，胸腔内一个劲儿抽搐：“师父你快点回来，我们成亲吧！咱们谁都不管了，小凤爱的，只有师父一个人！”

　　小小的信频又跳动了下，这次明显较刚才敏跃，“请让一让！”老院长手起针落，施针后的那几秒，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度过，因为显示屏上逐渐频繁的跳动将我的视线模糊成天地初开的混沌。我手中的他的手一抖，扣住了我，修长的指节如婴儿般绵软无力，好在手心之内，暖意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