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55、粉墨人事

　　趁母亲与外婆去后堂抽签，我寻机跑出去找师父。阳光下他站在一棵老榆树前，盯着树干纶纹的双目有些泛直。“师父！”我朝他奔去，他闻言看我，笑容里显出疲惫。

　　“师父，我会跟妈妈说的，这只是时间问题...”我站在他跟前，急得额心冒汗，他伸手拥我入怀，一径沉默。自从母亲出院后，我须得天天留在家里陪伴亲人，这些日子与他单独见面的次数也便屈指可数，感觉上似乎与七年前他初访我家时的状况相差无几了。为什么辗转经年后还是变回老样子？我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一返回文明社会，我俩便不可避免地生疏起来，岛上那股夫妇间天经地义的默契感立时被纷纷攘攘的浮华万事冲淡开去，转而有些莫名奇妙地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了。

　　他轻揉我鬓角秀发：“进去吧。”他竟主动劝我回到父母身边。见他如此执拗，我只好转身走开，一路期期艾艾地回头望他，他便也对我微笑，只是阳光下欣长的身影倍显寂寥。

　　走回梵音缭绕的殿堂，父亲一见我露面便兴奋地招呼我：“小枫看，这是谁？”

　　我抬头，眼前熟悉的脸庞就像童年时趴上窗台看栀子树飘下深春后的第一枚花瓣。来人与父亲并肩立着，正凝眸看我。

　　“PAUL？”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胡髯凸现的PAUL，一改当年青涩，成熟稳岸地与父亲一起出现了，两人状态似老友，俨然相识已久。“这几个月一直是PAUL陪着我来回往返你们出事的海域，今天他是特地从美国赶来看你的。”父亲微笑着，语调非常愉快。

　　“你还好吗？”PAUL声音很沉，眸中融化的温柔逼得我视线无处可藏。在那遥远的当年，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长成如今这般稳重深敛，那时我心中对待成熟男子的看法，还只限于师父。然而光阴白驹，物尽流年，人都是会成长改变的。当师父忙着将满头霜雪染回墨色时，PAUL已无声无息地长成我曾经最向往的模样。就在师父方才转身离去的瞬间，PAUL已从另一扇门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大殿，命运中的开开合合，物事人非，怎生怎解。迢遥光阴，究竟又能留驻了今宵几何？

　　母亲挽着外婆从内殿出来，看她俩表情，显是解到了满意的签语。莆一见到PAUL，母亲的眼睛亮了，随即露出由衷笑容。仿佛立时恢复了往昔霸道，她不由分说一把扯过父亲：“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我们出去罢！”父亲连连哦着，两人搀扶着外婆慢慢地走出瑰丽巍峨的大雄宝殿，他们跨出门槛的瞬间，我回头去望，数十米外师父雪白的身影还在榆树下清晰着，而与我同立佛前的那一个，却终究不曾是他。

　　两天后，突然接到师父来电约我出来见面。哈根达斯小屋中，他告诉我隔天要回趟美国斯坦福，顺道询问一番我母亲这些天的状况，以确定于他临行前是否还需复诊。

　　“师父突然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虽说明知他一定会回来，我语气中还是夹带了丝不可名状的幽怨，这些日子与他总是若即若离，好似双方都不及过去主动了。

　　“没什么，老项目出了点问题，学校找不到应急措施，请我回去看看。”师父答得平淡，眼前热气腾腾的冰淇淋火锅扑兹扑兹吐着情侣般如火如荼的热气，他的眼睛在雾气氤氲里总显得有些迷离。虽然辞退了院长之位，他仍是斯坦福董事会的幕后首席。想来惭愧，孤岛上与他单处八月有余，每日里除了抱怨和想家，我竟从未想起问他这七年来过得好不好，也未曾关心他离开斯坦福后这七年中都做了些什么。

　　我握着纯银的汤匙，却不甘心发出任一音节，我在等着他出动对我说出“很快就回来”。“不会久的，我去去就回。”他果然说了，我僵直的身子松软下来，他还是我的他。

　　“小凤，”我正将一勺云呢拿巧克力美滋滋地送进嘴里，忽听他发问：“跟师父在一起，你会后悔吗？”

　　我一怔，会后悔吗？未来的事如何知晓，就像当年，全身心给与了他时，绝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会跪在娘的坟前后悔。如今，就算信誓旦旦说了不后悔，天知道下一秒的造化又会将粉墨人事变成何等模样？

　　我长久不语，如今的我再不敢如少年般乱打诳语、胡诺誓言，因我知道厉害。隐约记得师父当年也是下过誓言的，他说“你想的事情，这辈子无法实现。”果然是无法，我争满了一辈子，还是将彼生缘结他世里，人生之于我和他，真的很难预料。

　　“等我这次回来，你会嫁给我吗？”他的手伸来握住我的,我眉间纠结了,今时今日这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事。他叹一口气，终于还是追问道：“如果你娘一意反对，你会怎么做？”

　　“...妈妈不会反对的。”我答得像蚊子哼，我自己也觉牵强。

　　师父突然摇头笑开了，那笑容中的深意令我不敢追究。他把我手捉到唇边吻了吻，这大庭广众下的亲昵动作令我顿生尴尬。这里不是哀牢山，这里不是透明岛，正在一旁闲聊的男生飞快朝我俩瞥了眼，他对面的女孩原本背对我们，这时也特意转过头来看，师父仍不松手，我感到脸上发起热来，不自禁地侧身往后挪了挪，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脸。

　　哈根达斯里全是亲一色的娇俏情侣，如我俩般年龄悬殊的男女本不多见，却只有我俩正仗着这般视觉落差，行着使人们心理落差更大的情侣行径，也怨不得旁人纷纷侧目好奇，那些一触即避的探究目光令从小饱读四库全书、深谙礼仪廉耻的我在那一刻很有股想找个地缝钻下去的冲动。交大校门外这家连锁店中，天经地义我俩坐在一块儿的模样，就该是对正襟危坐的师徒。或眼神怜惜敬仰，或思性电光火石，怎生也该像是一对慈师靓徒，怎生也不该如这般你侬我侬地相处。这儿不是孤女柔情唯一落脚的栖息地，这儿也不是善于成就地老天荒的世外桃源，这里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红尘，在这里，我会感到熙攘的压力。然而面对着他温柔坚定的眸子，我终是不敢将自己的手用力收回来。

　　“我不在的时候，不准你去见他。”他吩咐我，声线骛地低沉了。那日大雄宝殿上我与PAUL的相逢被他在殿外看得清清楚楚，他却最终没有走进来争夺地盘。师父面对PAUL时总有些怪，有时显得十分居高临下，有时却又仿佛自暴自弃。

　　我“哦”一声，脑海里瞬间闪过当年在哀牢山头偷看比武时他喝令我“回去”的情景，他其实一直都没变。然而如今的我亦不是当年，我亦再不会像当年那般坦坦荡荡地跺脚扭头转身跑去，留给他一个一目了然、不甘不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