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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迷陷冰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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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雪下的冰岛本拥有玉洁冰清的人间仙境之誉,大自然从冰河期始便收集了世界之巅的广寒丰韵,偷偷藏匿于天之一隅下这片旷袤冰凉的土地。若在平时,这里应是我与PAUL两厢携手、凌波微步的理想之国。如今,止战之觞的号叫在洌洌西风中呜咽盘旋,踏上这片于一瞬间化作弥漫硝烟的土地,目睹残亘断壁上奔走呼号的围救人群,我一路上本已绝望到底的心灵,此时也不得不放弃了对人间奇迹的最后一丝妄想。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与一片活生生的废墟,如此靠近。
“Somebody is still there!Under the UL floor! Somebody's alive!”(有人在负层里!还活着!)一名搜救队员拿着热能定位追踪仪在每个坍塌的入口和标出的玄梯位置处勘测废墟之下仅存的生命迹象,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所有人围拢过去。测试仪屏幕上微弱闪动的小红点在每人心头燃上了一把火,“Who can open this stuff?”(谁能打开这玩意儿?)队长指着层层迭迭的钢筋废墟下隐蔽的研究主楼四号入口,立刻有人扛着肩式高压液体切割机过来了。十分钟后,通道就要打开,我激动不已探身向前欲看个究竟,师父突然一把拽过我,对其他人喊道: “Stay back!”(向后退!)可是已来不及,踢倒铁板的刹那,一股压抑已久的高热气流裹着蓝色的沼气火苗喷薄而出,为首的两名焊接员被掀倒在地应声惨叫,捂着瞬间灼毁的五官扭曲翻滚。
放眼望入内里尚闪烁着深邃炽红与幽蓝森冷之光的四号入口,一干人等如临炼狱之门。队长叫人把两名伤员抬去抢救。还没见到一□□人,已先损兵折将,大伙儿的表情一时都肃穆起来,队长皱眉检查着仅剩的搜救仪器,其他人立在一旁面面相觑。位于地表的出口处已然高热如此,更没人能预测那地底深处的情况,此时贸然入内,无异自掘坟墓。
我紧紧凝视那炼狱入口,好一座万里之外的血池!今生今世,那里面仍然深藏了一个我想见、又不想见的男人。
夜间,我绕过保安偷偷潜到唯一开启的四号入口,里面炽热的高温此时已微微散去,众人并不立刻下到地底的原因是在等第二天一早军方将搜救机器人空运过来。我却不能再等,多耽搁一分,那头里的生命就多流失一分热能,如果他是我的PAUL,我更不能任他坐以待毙。我却是不怕的,我有过闯血池的经验,找不到以前披的蓑衣,我便拿走队员们平时搜救用的高纤维隔热外套。
师父却已在入口处候着我了,他抱肩而立的淡定姿态表示他已懒得再对我责备什么。见我出现,他把手中的不锈钢盔扣上我脑袋。
深得地下,果然是片阿鼻地狱的惨烈景象,一路上横卧融靡的人体骨骸令我无处落脚,我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努力去辨认那一张张面目全非的人类脸庞,恶心的窒热在胸腔内翻搅作呕,我几次拼命忍住。我怕自己若显出过于脆弱,师父便会强带我离去。他手中的体热探测仪显示生命迹象就在我俩面前一座厚约半尺的声控门里,声控系统早已毁去,如此便无法入得其内。师父让我退至一旁,我终于又见他亮出了那柄我已久违千年的雁伏大刀。
千年砺一仞,那柄雁伏刀的杀伤力比起当年凌厉了数倍,而刀面的森冷寒光却在十世光阴中彰显平和至静谧无华。最高境界乃心中无剑,如今的雁伏刀对他而言,大抵也不过是种纪念了罢?睥攉之处玄门大开,师父牵着我手直入其间,一白褂老人,破损的眼镜仍悬挂胸前,战粟瑟缩在冰冻储藏室与室内高温之间。终于发现生还者,我心头却仍是无能为力地一沉――不是PAUL。
老人见我俩到来,一阵激动,当下竟昏厥过去。我环顾着诺大的地下储藏室,除此之外,探测仪上再没有红点显现,我的心在四面八方的灼热中一片赤寒。
“走吧,他不在这儿。”师父劝我,一边抱起老者,我望着储藏室右侧下水道中徐徐涌进的水花深思起来――此乃地下百米深基内的科研后勤用大型储藏室,一般在冰岛这样得天独厚的地质条件和构造环境中,地下储藏室多建于紧挨地底冰层的位置,以便充分利用这片土地的纯天然速冻功效。如此以来,这翻滚着幽森寒气的水流便必然是导弹爆破后的高热与坚固冰层两厢抵触消融所致。如此推断,借由下水道,这里必然通往千百万年来亘古堆积的原始冰层。
我心念一动,突地想起与PAUL相识的头年,在经典影片赏析课上与他同看好莱坞老电影《深渊》――男女主角同困海底三万英里的冰冷水域,出得救生舱便是死路一条,但舱内氧气渐耗,不得久留。更有甚者若要克服强大外部水压出得舱外,必须先放进冰冷海水将舱内灌满始能均衡内外压强、打开舱门,如此一来,人体将因突至的冰赤海水而飞速冻结一切生理机能、停滞呼吸系统、进入致命的“休眠”,但却相反能仰仗此哺乳动物皆有的自卫手段而一时保下性命,以图后救。男主角因从小生于冰岛体制耐寒,可抵挡海水,并承诺在女主角“冷冻”之时带她重出升天,女主角却坚持守在舱内直至氧气耗尽,因她根本不愿接受世间还有如此“活法”,更不敢尝试。爱情在生死离别之际彰显了残酷的温柔,男主角为救她性命,不顾她挣扎反抗,强行导入海水,女主角瞬间窒息“睡去”,男主角忍着周身刺骨冰寒,坚守着比翼双飞的清醒意识,终将爱人托出水面。
“世上还有这种‘活法’?”影片看完时,我一脸不信地问PAUL。
“只要能活,管它用什么法。我就会用。”PAUL当时中文还不好,这句话却是我听到最地道的表达。
“要是有一天我在那救生舱里头,你会不会这么救我?”我想了想,歪着脑袋问他。
他很认真地看我,良久:“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一定去做。”我咯咯地笑了,从此与这个“甜言蜜语”的金发男孩更上一层楼。
我跑到翻涌的下水道前,扑面而来的寒气卷来千秋万载的无垠冰川之气息。甬道深处隐隐传来重物崩塌的呜咽回响,估计是远处的冰层因盘亘不去的高热而大面积融化崩落了,果然,眼前水流猛地湍急起来,呼啸着涌上,立刻吞没了我大半身的高度。“快走!”师父一手拉过我,我猛地挣开他手,深吸口气,迎着汹涌翻滚而上的层锋叠浪,纵身跃入。
“小凤!”耳边是师父严厉的呼喊,甬道深处生出一股无穷吸力将我吞入幽幽巨口,我鼓足了一口气勉力挣扎着在水中打开手电,左右旋转的漩涡将我拨弄得七上八下,我勉力忍着脑中眩晕和身体被四处撞击的疼痛,拼命瞪大了眼睛搜索狭窄通道内的状况。冰寒的水温几乎将我的意识定在入水的那一秒,但仗着前世里经历血池之役的那股冷静持然总算可以强迫自己脑力清醒,水温所带来的刺骨疼痛却也愈加清晰。
这里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PAUL还记得当初与我的甜言蜜语,他便可能躲藏于这远落于常温的赤水寒潭,隐忍着巨大孤独与痛楚陷入生理的冬眠,以等待有缘人到来解救,也只有这千年累积的冰川之水方能提供将人体瞬间速冻的低温,聪明有识如PAUL一定也能想到。寒冷,也是可以活人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如当年将七巧梭灌入自己顶心,这种告别痛苦轮回以期重生的活法,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敢采用的求生方式。普天之下,我的PAUL就敢,我深信不疑。
黝黑深渊中,水压的隆响在耳旁,仿佛轮回之辙卷起的风,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将重头再来,只是内心深处尚留存一线坚定的信念,他一定在、他一定在!不能放弃,只因今日放手,在这天涯海角的尽头,将永远躺着一个从头到尾都天地坦荡地爱着我聂晓枫的活死人,那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
水流突地汹涌,我肺中空气很快不支,内心惶恐之下,身子被搂住了。师父带着我,往前的速度一下迅疾起来。他单手将我揽到身前,凑上我嘴吐入空气,我密密地接过去,脑海中闪现小龙女在古墓潭底与过儿唇齿相依的片断,我突地醺然了。甬道太窄,我这才发觉为了救我他已放弃了那名昏迷的老者,我心黯哑,负疚感油然丛生。
不知潜行了多久,水流愈加湍急,骤然剧增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拢聚而来,我耳膜一阵撕裂般疼痛,师父搂紧我,我听得呼啸水声在耳边飕飕掠过,身子如激涛中的鲤鱼沿着水流造势上下隳突。紧紧埋首他怀中,突然希望这一刻就与他化作了湍流中一双蛟龙,从此晴天碧海,风流相依。
突地,眼前豁然开朗,我俩已从下水道内出得囫囵,进入一片电力持明的大厅,光影交错下一具高大身躯绵软地漂浮在盘亘错结的电缆间。PAUL在水中荡漾的金发唤醒了我脑中全部的喜悦神经,若不是身在水中我当时便会尖叫出声。我脱开师父臂弯向他挣游过去,他周身被缠在五颜六色的电线内,我却不敢胡乱摆弄,怕万一走电大伙儿便全部完蛋。我小心翼翼地往外拨拉他,可数十条电线缠绕得纷繁冗杂,根本溯不清源头,那旁大厅的墙壁已隐现裂缝,想是墙壁背面便紧挨了正层层剥落的冰帽,强大的冰崩压得墙内钢筋铁架咯吱作响。师父当机立断,游到一旁拉下总电闸,大厅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世界末日的恐惧压顶般袭来,我只能看到他轮廓上下翻舞,几下扯断PAUL周身的电缆。
见师父已由层层围困中解出PAUL,我赶紧朝他迎去,他顺势揽过我腰,一手提着PAUL由原道返回。途中,师父又灌给我一口氧气,有他在身旁,似是我也可随时上天入地畅通无阻。我正兀自心头得意,突地头顶一阵闷沉,似是重物击下,幸好戴着头盔未伤骨骼。又一块重物生生砸入我与师父之间,我身子一沉,被这记水刀横劈开去,往下旋滑,师父一惊,伸手来抓,我却被攒急的水流席卷着错身而过,往甬道那头迅速倒吸回去。我一时惊惶失措,双手乱舞,口舌大张,冰冷的川水刺入肺腑,我大声呛咳起来,肺叶几被倒灌而入的尖厉冰水刺穿。
恍惚间见师父丢开一切,纵身跃来,我被他迎面扑住,借着这股前进力道我俩都无可避免地滑向甬井深处,PAUL的身子沉重地悬浮在我俩身前数米,我眼看他离我们越来越远。甬道两头这时同时涌进千军万马之力,生生朝我三人所在的中部挤压过来,我听得头顶层次迸裂之声,知道冰川覆顶,大限将至了。
轰鸣间,寒光起,师父的雁伏刀再次出鞘,我看他一刀撬入身旁管壁,顶着强大水势牢牢稳住我俩身子,裂缝中贲出的猎猎水剑刺在他脸上,他巍然不动,护我缩在肩头。听得耳畔冰川水势两厢激荡,我隔着朦胧水波看师父坚毅表情,如暴风雨中一杵青苍,似雪花飘飞下一片磬石。
下秒内,眼角的余光却撇过另一番惊心动魄。PAUL已被另一头的水势生生丢来,从我俩身畔滑过的姿势仿佛平抛的橄榄球,我本能之下,一手松开师父颈项,伸去抓他,师父却在这时身形微晃。我犹豫不得,狠狠拽住PAUL胳膊,两人的重量一时全都压给师父,我咬牙紧忍,手臂酸痛至几欲扯裂,心头正暗自埋怨师父怎地不帮我,突觉师父身子一软,三人一时全部滑下那柄用作中流砥柱的雁伏刀,齐生生往洞穴深处吸去。我一手挽着师父颈项,一手扯着PAUL胳膊,正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波浪花再从背后袭来,两人同时滑出我手臂。我大惊,伸手拽住PAUL揽在身前,他是最无能为力的。我扭头看向师父,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他为什么不自己回来?为什么不向我们靠近?这对他并不难啊。
碧波摇曳中忽见师父悠悠一笑,我愣住。他猝然出掌,一股劲力将我俩推至潮头,万马齐喑下我们从狭窄甬口浮出水面,“师父?”我始能大喊出声,波涛翻涌之下一切归于平静,“What are you doing here? There's snow sliding!”(雪崩了!你们还在那儿干什么?)我一抬头见大胡子队长正瞪着我吼:“Come on, you gotta get out here! Hurry up!”(快出去!快!)
“师父?!”见他半晌还不上来,我急了,正欲一头扎回水中,一旁的搜救队员一把抓住我:“Are you crazy Honey? The entire ice-cap is crashing out there! Get out immediately!”(你疯了吗小姐,整个冰帽都崩了,还不快走!)“我师父还在下面!”我一时疯了,分不清中文英语。队长走过来一手扛起昏迷的PAUL一手提小鸡般拎起我:“Sweetie, I really think you need a little help.”(小姐,我看你需要有人帮你一把。)“不!不!师父、师父!!”我拳打脚踢、歇斯底里: “My professor is stuck in there!”(我教授还困在里面!)“I'm sorry, it's too late.”(对不起,已经太晚了。)队长语气沉硬,把我挟在腋下,一行人健步如飞。天花和地面在身后塌陷,积压的雪块纷纷簌簌地累落,我声嘶力竭的哭嚎盘旋在这地下深处空荡荡的冰岛血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