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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干爹之痛 ...

  •   “《班若婆罗经》是南少林几代密藏,难道真能外借?不、不,这如何使得!哦,如此...那真是多谢了!”爸爸的复古幽情愈演愈烈,我窝在客厅沙发里听得周身毛骨悚然。“罗兄学贯百业、八方通达,着实令人钦佩!如此盛情,让觉生何以为报...”觉生本是老爸为从事佛学研究学会的副业为自己所取法名,慧觉慧生的意思,不想还真叫他撞上了当年那个响当当的法号。

      竟然是师父的电话?我愕然。何以为报,老爸,先说清楚,不带卖女求经的。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百叶结和醋溜小炒肉出来,“好的、好的,有劳罗兄!再会。”老爸刚好也挂上电话,母亲瞄他一眼:“收拾桌子去!一本破经书,还折腾个没完了。”

      “小枫,”妈妈递过橙汁:“罗老师对你好不好?”

      “罗老师是个好人。”我谨慎地回应着,昨晚一宿我都没睡好。妈妈在花廊边笑眯眯一句话逼走师父:“真难为罗教授了,这么晚还送晓枫回来。上海温差大,罗老师尽早回吧,咱们中年人没法跟他们小孩子比唷。”

      “番茄酱,”爸爸吩咐我递佐料,他正专注于最爱的德州扒鸡:“罗兄确是个好人,古道热肠门路又广,你知道吗,《班若经》可是少林藏经阁镇山之宝,他都说能帮我们协会搞到,还有上次《达摩七十二卷》,一直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的,他竟也能弄来了捐给我们校庆...”

      “那你喜不喜欢罗老师?”妈妈对唧唧歪歪的老爸充耳不闻,继续温柔拷问我,我料不到她如此直接,当时便呛了一大口橙汁,随即立刻摆出一脸惊惧无辜的模样看着母亲。

      “对!出门在外,跟好导师最要紧。晓枫,你人大了,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理论知识是基础,处世技巧也必不可缺,要是可以,我看你跟罗老师不如...”我跟母亲齐刷刷看向老爸,老爸这时迅速瞄了眼母亲,道:“不如你认他作个干爹吧!罗老师德高望重,是做大学问的人,想来如今也是膝下无子,”我“哎”了一声,“跟教授套好关系很重要,这也是你们留学生在异国他乡力争上游的好机会...”母亲满意地看着老爸。我说昨晚他俩房里一宿没关灯,敢情就是在策划这一顿晚餐会。

      “好啊!”见妈妈的目光转而向我,我赶紧一脸清纯地笑。

      “那就好,爸爸妈妈年纪大啦,也不能常去美国看着你,有个大人在那头照顾你我们就放心多了。待会儿给罗老师打个电话,就说这周末我们全家请他吃顿家常饭。”妈妈咯咯笑着,持筷伸向金黄肥滑的醋溜肉。

      饭后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拨出那个电话,“手机呢?”“没电了。”“充电去。”“找不着充电器。”“那用家里电话!”“记不得号码...”面对母亲的强硬攻势我拼命负隅顽抗。妈妈眼里流转出一丝微笑,我周身一颤。老爸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了,圆场道:“行了,我有号码,我来打。”

      “罗兄?哈,刚才忘了跟你说,这周末有空否?太好了!可否赏光介临寒舍吃顿便饭?上次招待不周,美良与我一直耿耿于怀,嗯...”老爸看一眼老妈,母亲冲他作出七的手势,“晚上七点。好、好,届时我们一家老小就在蓬荜恭候罗兄大驾了!哪里哪里,一言为定,再会!”

      猫头鹰老钟哐当当敲过七下时,门铃声准时响起,我紧张得浑身盗汗直冒,母亲袅袅婷婷地走去开门,师父出现时,我几乎惊艳了。从未见他这么刻意梳整过,雪白考究的衣着、稳重踏实的平顶发型衬托了一头健康乌亮的黑发,古铜色的怀表一端还扣在上衣口袋边缘,我没想过他充起嫩来竟也如此像模像样,不老酒终究厉害!

      师父在母亲的引指下于父亲和外公之间落座,位置与我隔桌相对。众亲环座下,我突觉师父有点势单力薄。我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向他,因我深知今晚家人请他来相聚的目的,我甚至不敢想象那个时刻的来临,不敢去描摹他那时该有的表情。我只想此刻能突然出点什么事,比如火灾地震卫星砸下来之类,可我这辈子的生活偏就平静地宛如一汪清泉,积极欢快,幸福安祥。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也是如此羞涩地低垂着脑袋的情形,那是风雨夜后,我瑟瑟索索地从他房里独自挪出来,小声问天象:“师父呢?”这时他从一旁走来,我想着昨晚的事,兀自不敢看他,只顾低垂着脸蛋,指望他会主动对我说些什么,毕竟昨晚床第之间他是那么主动,以至于我误认为他就是该对我主动的。那时的我,实在不懂也料不到他在床上和床下的区别会如此匪夷所思。

      外公在一旁正襟危坐,太正经了,正经得师父很有些拘谨,一举一动都放不太开。我外公平时就很酷、非常酷、酷毙了,今天更是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客人一下,好像他的出场纯粹只为证明这个家里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当年魔教教主,岂是那般容易为之。可我知道外公平时的酷都是装出来的,每回我揪住他花白的胡子时他就原形毕露了。但是今天他真的很酷,不单是他,闻讯赶来的阿姨也很不苟言笑。倒是父亲母亲还跟平时一样笑容可掬地招呼着师父。我眼角余光瞥过师父敏捷而绷紧的笑容,心头一丝得意油然而生。终于啊,他也有今天。

      一轮敬酒后,爹娘开始步入正题。“据统计今年赴美学生比往常多了一倍呵。”“是啊,签证形式转好,以前被拒的今年都签成了。”“以后北美市场上人才竞争怕是要愈演愈烈。”“年轻人么,压力总是最大...”我看着爸妈一搭一和,一时搞不清他俩要唱哪出。

      师父从头至尾含笑聆听着,显然他也在揣测种种弦外之音。他从进门到现在就没一刻松弛过,整个人的状态仿若生死对决般全神贯注。

      “敢问罗教授贵庚?”外公的声音拔地而起,仿若义军凸现,全场顿时一片安静,静得怕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要响彻云霄。“罗某今年四十有三。”师父声线低柔、小心翼翼,答得出奇平缓,想是在心头揣算了千回万回的理想答案。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扁着嘴拼命忍住了,涨得耳根子里嗡嗡作响。

      “我家孙闺女今年二十有三。罗教授既未娶妻,想来也无子嗣。我听美良说,你对我孙女颇加爱护,既然如此,我老头子今日便造次一番,罗教授,你看我孙女给你作个干女儿,好是不好?”外公声如洪钟、满面宏光冲荡,一派横扫千军万马之睥睨架势。好一个聂星邪,装了这么多年假酷的外公于此终于披露了前世的真性情!

      我赶紧去看师父反应,可是师父已没有反应了。他震惊的表情下是一片惨淡茫然,脸色突地由红转白,继而落于灰败,似是听到了比自己所想更不堪入耳的语句。

      外公这时才扭头瞧一眼师父,见得他表情,反倒浅笑出来:“罗教授面似为难,莫非嫌我孙闺女资质浅薄、高攀不上?罢了,就当方才我老头儿要强现宝,自不量力。还望罗教授莫要见怪。”

      “不,”师父目光平直,恍若梦呓:“不...”

      “这么说,教授是答应了?”母亲转而接口笑道,“我就说,咱们小枫跟罗老师有缘,才会这么相投。小枫,来给老师上茶,哦,要叫干爹了!”

      “妈妈...”我小声颤抖,我不敢看师父的表情,连把目光挪向他的方向都不敢,那一片空气已全被窒息的痛苦盘踞,我嗅都能嗅到。

      “傻孩子,罗老师喜欢你才认你作女儿的呀,你今后在美国发展,学业事业上都要多多倚仗罗老师。现在老师认你作了女儿,以后便要听话,好好孝敬干爹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未曾见过母亲这般明目张胆地咄咄逼人,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不闻不问地听之任之,那一刻时间空间都凝固了,我与师父之间的空气扭成一团泥泞沼泽,蔓延着要将我俩吞噬。

      “枫枫快去敬茶,要凉了。”身边的阿姨取过紫砂壶将青瓷花套杯里的竹叶青滚沸起来,捉过我手捧着它。那一刻我如坐针毡。全场亲人都紧紧盯着我,在他们眼里,只是在执行着一件至关重要的、防止我因少不经事而行将就错的防范措施。这里没有人真在乎师父肯不肯做我干爹,他们在乎的只是把他们的态度和信息传递给他,如此而已。他们也没想过他如今心里是何等感受,事实上,他们即使知道了他的秘密,也不会改变主意。其一,他们若知晓了师父与我过往的纠缠,定会将他怒打出门,其二,天下没有哪个家庭愿意把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下嫁个行过半百的老儒生,这不是地位与金钱的取舍交易。尤其对我如今的家庭而言,声誉与尊严,方是世代坚守的头等大事。

      我无措地望向师父,想从他身上寻得一丝力量,此刻他眼中的脆弱与不信却令我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高大伟岸的白衣身影突然变成了一面活镜,我从他身上看到一名少女,青衣白衬,秀发披肩,可怜巴巴地缩在闺房一角,双手环膝,簌簌颤抖,抽泣得几欲失去呼吸。

      该结束了!我突地释然,是了,就该这样,就在今夜。一千年前,我本也就应该,与他如此相处!

      爹娘亲人的决定,总是不错的。当年爹把我托付于他时,只是求他将我“收归门下,养育成材。”我原本该有自己的婚姻人生,是我错,是他错,又有何意义,终究是过去了。

      脚上突然生出无限力量,我双手端着青瓷杯盏,莲步轻移,毕恭毕敬。他看着我来,身板微晃,眼神颤抖,似是要抬手阻止或起身避开,却被母亲犀利的目光生生钉在原地。

      我走到他面前,他终于端坐不住,巍巍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着,客厅内的明光立时被他挡去了大半。我举着杯盏递到眼前,看着他眼睛,那眼中的绝望哀求我不忍忽略,却也终究不得不忽略,那一刻我突然有些体谅了他当年的抉择。只是我为女来他为男,遭遇了他的拒绝,我总要比他承受得多些。

      “师父,”我轻轻吐一口气,挨近他,用那专属我和他的称呼:“您...您就给小凤当了干爹罢!如此,小凤一样可以伺候您一辈子。”

      他眸中千秋万世的悲凉令我如临冰窖,这爱比死更冷的感觉,我再熟悉不过,只是如今这番冰凉痛苦,却是从他身上隐隐散发,为我感知。师父、师父,你超脱罢,你忘了罢,你也放开罢,求你了!

      “师父...”我眼中噙泪,银牙暗咬着将认亲茶端到他抽搐的唇角,我偏着脑袋,不忍再看。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一切真能就这么结束,再以这样一种关系重新开始,平缓继续,那么日后再忆起今天时,我与他都会感到庆幸。

      “告诉我,你还爱我吗?”他疲惫的声线后仍隐藏着一缕孤决的力量,想是不听到答案,再穷尽一千年也不能放弃。

      “小凤...不敢再爱师父!”我僵持着双臂,微闭着眼,咬牙迸出心底的字句,我却是半句诳语都没打得。

      庞大的光影在眼前坍落,我尚在惊疑,睁眼已不见他人影。身前空气一时空空荡荡,家人的惊呼却出来了,我一低头,他竟滑落在我脚下,“师父?师父!”我慌了神,认亲的香盏丢到一旁。我抱起他头颅枕在腿上,地毯已染上一小块浓黑血渍,他青灰的嘴唇微阖着颤动,似是要吐出模糊的音节,我无法听清。又一口黑红交掺的血块从中涌出,丝丝挂于唇角,他轻而细碎地咳嗽。

      “快叫救护车!”妈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屋里顿时乱了。我不知所措地搂他在怀里,直到父亲和姨夫把他架起扛走。

      两手间熟悉的气味令我突地一泠,那是某著名男式染发剂的味道,父亲也曾用过。他竟用染发剂?他那满头黑发是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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