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往生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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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实验室，罗教授背靠着实验桌，站着等我。那样子像在沉思，又似在回忆。
＂罗老师．＂我走到他身后，轻声打招呼．他转过身来，笑了．
我努力回忆当初和ＢＬＯＯＭ一起推导这套方程的思路，一边尝试着说给他听，当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理论里时，偶然间抬头，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
我有点尴尬，我们的距离太近．他让我坐在实验桌前，自己则站在一旁，单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半个身子笼罩着我，还不时俯身看我推导时的计算．我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气流在头顶荡漾．有一股熟悉的淡香刺激着我的神经中枢，我鼻腔里一痒, 啊欠一声,打了个噴嚏．他却突然想起什么，身子终于向后挪去，自语道：＂啊，对了，你怕檀香，我竟会忘了．＂
我惊骇，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不喜欢檀香,竟然还有人说他忘了!
记得小的时候，每每去静安寺烧香，一进庙门，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就会晕头转向，咳嗽喷嚏不止，那时就隐隐约约听大人说什么,檀香过敏，这孩子的前生必定是惊心动魄的.
惊心动魄? 我茫然地望向他,他也在看我,这一望,心中狠狠一痛. 哀牢山石碑前的无力感瞬间倒回.
我猛地站起来,无法言喻此时心中一股郁闷忿恨之情.我合上文件夹, “我累了,想回宿舍,今天就到这儿吧,罗教授.”
“我送你回去.” 我的教授立刻接口,中间半秒钟间隔都没有.我惊讶地合不拢嘴巴,他怎么总是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他的车里了.我竟然忘了给PAUL打电话.
到了宿舍楼前,他下车去给我开门,我从右边车门里跨出,站起来的时候,要命地右脚一崴,重心一歪,倒在他身上.
我满脸躁红,拼命摆脱他的双手,极度羞愧地挣扎着站稳, “ 对不起,教授!” 不见反应,我奇怪地抬头,竟然看见他眼中的泪光.
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打小就喜欢笛子.
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横笛竖笛,各种式样的笛子,我都喜欢.尤其偏好绿色的.
我经常喜欢一个人,爬到宿舍楼顶上, 对着月亮吹我心中的旋律.有时欢快,有时哀愁,尽管在我这23岁的生涯中还着实未曾经历过什么真正的不快乐,但每当握住一支绿色的笛子, 悲伤就像常年未曾留意的青苔,远从千年的时光里偷偷挨近,突然间就爬满了心墙.
晚上,我躲开喧闹嘈杂的HALLOWEEN COSTUME PARTY,一个人跑到校园边的小溪旁,去练我最爱的曲子.
今天的状态不好,可能是因为刚从那么吵的环境里退出来,一时进入不了情绪.有一个音符,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个基调.皱着眉头试了一圈,无果.郁闷中.
突然,悠扬的笛声在耳边响起.如此狂欢之夜,竟有人同我一样感春悲秋? 我诧异,同时好奇.环顾四野,溪流之上,一个月白色的人影,还有一抹深邃的绿色.
“Professor?”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着白衣的他,看起来那么孤独忧郁,满怀心事.第一次,我主动地走向他,那一刻突然不再紧张了.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如此深夜他会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做着这样的一件事.
“等你.”
我停住了脚步,我听出那声音里的认真,和沉重.
“等我?” 我笑,开始调侃.可能是刚在舞会上喝了酒的缘故,后劲发作了,这会儿胆子贼大.他一言不发,只是兀自站着,居高临下地静静看我, 仿佛在等我主动走近.
夜凉如水.
我停下脚步.突然觉得他很诡异,那种仓凉感太重,重得仿佛不属于这人间. 仿佛来自地狱深渊, 仿佛来自遥远旷古,总之,他不像个活人.
Vampire!这个念头一起,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传说中吸血鬼德拉库拉为寻找前世里跳崖自尽的爱人,在上帝面前砍杀基督之像,饮其鲜血,成魔,万世不死,从此一生一生地追寻前世情人在人间轮回的生命,其间争执杀戮,血流成河,令人发指.因爱而生的罪孽,竟是这般的撕心裂肺,无可奈何.
而上苍所给予的最严厉的惩罚,竟是永生永世地活着.活着苦,活着等,活着憧憬,活着心死.
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冷很冷,无力感再次蔓延.
“过来.” 我听见他柔声道.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让我感受到他尚有一丝鲜活气息在.
我努力遏制住心中没来由的忧惧,走近他的身边,不敢太近,距离两步而已, 而且挑了一个便于奔跑的位置.
“记得它吗?” 他把手中的绿笛递给我.我摇摇头,但还是伸手接过去了.什么话,第一次见这宝贝,竟然问我记不记得.我这教授真是……
笛身当中有一道拼接的裂痕,手指无意间碰触,心头一揪.
这么一把玉笛,看上去很老很老了,出土文物似的,通透的玉质, 冰凉的玉身,一定价值连城吧,我想.教授你丫真有钱,这种东西也收藏得起.
“送给你.” 他接着说.我的眼珠都快瞪掉出来了.
“送给我?!” 我失声叫出来, SHIT!早知道今年有这笔横财,我年头还用冒那么大风险去偷汇丰的金融数据库?
“吹吹看.” 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回荡.我就拿起笛子放到唇边,感觉那么自然.好象一直就是这样的.
我还是试图吹出刚才那个破音,还是找不到音准.今晚真是闹鬼了.就像音乐里也出现鬼打墙似的.
我茫然地看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学艺不精的小学生,在自己老师面前献丑丢人.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笛子,笛声幽幽.我豁然开朗,我苦寻不到的那个音阶,原来在这里!
我微笑着静静欣赏我最爱的旋律,那也是支老曲了,当初不知从哪儿听来,从此就迷上了,想不到他也会.旋律越来越熟悉,越来越熟悉,熟得就像昨天,就像一直藏在心底,偶尔冒出来透口气,却被自己误以为新曲.我渐入佳境,清醒的显意识逐步淡去……
一瞬间,如闪电般的回忆,像蒙太奇一样倒映过我的脑海!
那山!那水!那溪边的人影!那前世里回眸的一瞥!
他还要逃开么?
我惊极, 本能地,征询地望去,正对上千年前的同一双眸子. 顿时眼前一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晓枫,晓枫…” 我醒转过来, 发现自己躺在教授的怀里,他正柔声地唤我,他叫我名字的声音听起来怎么都是有点别扭.
这像什么样子!要是这会儿有同学经过,看到我跟教授这个德性,我以后还有脸在院里立足么!我迅速回到大脑皮层,赶快从他的臂弯里爬起来.
“谢谢教授!” 我对自己的回答都觉得莫名其妙.只是因为感谢是世界通用语?
他显然对于我立刻离开他感到不适,因我站起来好几秒种后他还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不肯回过头来面对我.
我也在斟酌着该怎么脱身.是直着跟他说呢还是找个借口,我正在想要不要说我男朋友还在等我.他转过身,向我走来.
眼看着他逼近,我却如着了魔般动弹不得,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把玉笛递回给我, “万圣节快乐.” 他终于又笑了.那笑容让我松弛下来.
可是,为什么他的表情,却有那么忧伤的感觉.
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今晚是万圣之夜,孤魂野鬼都会出来游荡,看他现在这个状态,真像给什么附了似的.
“我该回宿舍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他像是在一直等待着,哦了一声,道: “ 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 我拒绝.我的确不想再被人看到跟教授一起回宿舍楼,尤其还是今晚.
我此言方落,只见他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好像我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刺激到他了.我暗叹口气,这个人心理一定有隐患.
“罗老师再见.” 我决定遂他的愿,叫他一声罗老师.然后我掉头走开了.平时我都叫他”教授”或”Professor”,我不想因为他和我同是中国人就有意把他跟院里其他的美国教授区分开.
我这人最公正了,一向一视同仁.在这个世上我最反感的就是刻意去把人”区分”开来,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大学毕业后放弃联想集团骄人的OFFER, 而执意要来到这自由民主之都继续深造的心灵动力.
残阳如血.我在一片模糊中孤单摸索.追寻着刚才看到的那抹紫色的人影.
迷雾渐渐淡去,我看到她了,又看到她了.她的背影逐渐清晰.她在干什么呢?
那么忧伤的情绪笼罩着她整个灵魂,长发三千,披肩而下,她如此背对我立着,影子好寂寞.她不时地左顾右盼,四下张望,她在找什么吗? 她在等待谁吗? 我不得而知,却深深地渴望知道那个答案.
我看见她走近一个简陋的秋千,痴痴地摇晃它,破旧的秋千发出吱呀吱呀刺耳的声音,她却笑了.我看不清她的脸.
一瞬间,我那么心痛,我加快脚步,想走上前去, 安慰她,问她,你是不是迷了路? 你是不是找不到家? 你是不是受了伤? 你丢了什么吗 ……
可是,我始终离她那么远,她始终离我那么近,那么遥遥数步,就是无法跨越.我几番奔跑,呼喊,挥手,可是她,又绕过秋千亭,兀自前行,头也不回.
她又要上哪儿去? 不是找到秋千亭了么? 你还要往哪里去? 够了,够了!够了!!
不要过去了!!!我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喊,我感觉自己的泪水滑过脸颊.
终于她站住了,立在另一个人影面前.她轻轻地摇头,那人背过身去,她的右手缓缓抬起.
不要,不要,不要!
不值得!他不值得!!他不值得!!!
我愤怒,我疯狂,我拼命地向她冲去,我要阻止她,我要阻止这一切!这一切,不可以发生在我的世界里!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都不可以!再不可以!!永不可以!!!
扑哧一声,我知道晚了,她已经刺了进去,我僵在她身后.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我看见她仰面而扑,我看见那个男人终于上前迎住她,我看见他跟罗教授长得一个模样,我听见那个酷似我的教授的男人终于唤出了她的名字:”小凤…”
一瞬间,我明白这当中发音的差别在哪儿了.
他把她抱起来,我终于看清她的脸.我看到那滴殷红,在自己的眼帘上,垂下,凝固在嘴角,融化成,那朵笑容.
前尘往事,瞬间倒回.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我痉挛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醒了。
初秋的妩媚阳光洒在我的毯子上，我像熬过数百年的漫长黑夜，深深地，大口地嗅吸着那新鲜的翻涌着花香和土腥的清晨空气。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往生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