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序章：南柯一梦（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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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拨开那让人窒息的鬼魅的梦魇，却遇见了阿夜。
他一个人坐在杏花树下，花瓣“簌簌”落满了他的肩头，如同寒霜飘雪一般的景致。
我远远望着他略显寂寞的影子，心中却顿生百般疑窦，悄然走近他。
他的侧颜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棱角轮廓柔和得刚好，青丝披肩如瀑，那样子仿佛一副泼墨山水的画卷。他似乎也是听见了我踏着一路落花的脚步声，睫毛轻抖，忽然缓缓转过头来抬眸望我，我的影子就落在了他的明亮清澈的瞳仁中去了。
倏忽之间，那双眼睛温柔地笑了，如一弯高挂夜幕中的残月。
他说，姐姐，杏花都落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苏潜说，你果真是一个极自私的人，心中除了阿夜，就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在数日的神志不清的昏迷中被梦魇纠缠，满头大汗不断呼喊着阿夜的名字，苏潜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不断拿着浸了水的绢帕帮我擦拭额头不断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我不是第一次出了墓后被魇着，或许是因为黔南古墓的阴气太重，这一次的时间尤为的久，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
苏潜是从未见过被鬼魅魇住的我。
盗墓是一等一的死罪，更何况李家是先帝亲封的侯门贵胄，如此便算是知法犯法。家中私底下的那些腌臜事，自然是不能告诉他这位白玉龙台上的皇太子。
他只知道，我每隔一段时日总会典当行装，消失个数把月的。可瞧我父亲和弟弟都病成那样，我敷衍几句他便也没再多疑心，只当我真是去远乡寻仙问药了。
这次却是因为我父亲离世，苏潜的大婚，我心中着实烦乱，便只安顿好阿夜，悄然离开了京都。苏潜不知是从哪儿得知我可能是去了阳华山的消息，见我数月不回终是放心不下，便以拜谒皇太叔公，顺便以寻仙问道且为他父皇与母后祈求福寿延绵之名，大张旗鼓地来的这避世隐居的深山之上。
起初，他也只是想再见我一面，想我求生不易，要卖我一个顺水人情。可如今，他却在着阳华山上看得真切。
我究竟是如何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为了死，而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苏潜这三日自然是跟他的皇太叔公，将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沉着面色质问我，就是因为背负如此，才不愿意跟他的吗？
我说，都说同甘共苦，可苦这种东西，哪能硬要去跟别人分享的。
说着，我一把抓起苏卿为我熬的那碗放凉的汤药，将苦涩一饮而尽。
曲未终兮袂更扬，君流涕兮妾断肠。
黄泉白骨不可报，脉脉相看两心殇。
何苦。何苦。
既然注定要离开，我也只想走得干净，去得潇洒。
我问青阳，日日熬这苦汤药灌我，是否是嫌我的心中还不够苦。
他终究敛了那日病榻之边的盛怒，面色又恢复了往常不着喜怒的淡然，于我床边淡然道：“原以为像你这样喜欢自找苦吃的人，都是特别喜欢吃苦的。”
明知他是故意挖苦我，心里却不生他的气，只觉得他吃了那棵我原本要寻来予我父亲保命的肉芝后，像是吃了十全大补丸，除了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口齿也愈发顺溜，挤兑起人来更加是信手拈来了。
我李家那命格当真是硬，若是旁人吃了那三百年的肉芝，只怕是要益寿延年至百岁不止了。可我家人吃了，却也只能勉强在病榻之上再缠绵三个年头。
父亲的决定虽然残忍，但却正确。
我是该结束家族悲惨的血脉，独自离去的那一个。
如今我看着苏卿，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华胥池的上古结界莫名求妙地消失，他虽错过了一次千叶莲花，可吃了我从黔南古墓取回的肉芝。以他的修为与天赋，定是能等到下一次花期的。
我直言，嫉妒他可以享百年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赏千岁潮涨潮汐，日升月落。
七百年后，千叶莲再开放的时候，不知我已轮回到了哪里去了。
苏卿说，他不稀罕那千叶莲花，他的师傅没有那莲花却也靠自身修为坐化飞升了。若是七百年之后能再见到轮回中的我，便摘那莲花来送我，还那黔南肉芝之情。
我笑笑道，不知是几辈子后的事了现在说来予我听，未免有些荒唐。再说了，你已为我死过一次了，还每日亲手为我煎煮汤药，情分也早已还尽了。
他却轻哼一声：“歧黄之术，本尊也只学了不过三载。只是看你病着，想拿你练一练手。”
我说：“还以为你是博冠古今的大神，用了什么仙花仙草想要救我性命，没想到竟又是要我这残破之躯，成全于你。”
他只尴尬地咳了咳说，药到病除达不到，舒筋活络，健脾消食还是可以的。
如此，便算是安慰了？
我虽说是玩笑，但心中却难免酸涩。
他似乎也懂，沉默了须臾，才轻声道：“还以为你要死了，已差人去你家中，叫人来为你收尸。”
我一听，当场就不乐意了。
“我弟弟身子弱，你何故那样吓他。”
他垂眸望我：“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却还在担心别人。”
这句话在他见到阿夜时，又对着我重复了一遍。可那语气，却和这时在床边说与我听的大大不一样了。
阿夜总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样子，他一登上这与世隔绝的阳华山峰，便被一众阳华女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短短几日便收到了数十封字面缱绻的信笺，于我来说可是长了大脸。
或许是因他如此轻易地就抢了艳绝阳华的高岭之花的风头，苏卿对阿夜的态度总是冷冷的。
当然，他对谁都是那副冰冷冷模样，他毕竟还不是九重天上的遗世独立的神明，那不苟言笑的面孔之下，总觉得还是隐约会透出一丝人性的光辉来。
可是当我要他为阿夜号脉时，他却异常的冰冷沉默。
他们两人衣袂飘飘，相觑正襟而坐，皆是男子少有的倾世芳华，可却是一个融暖如春，一个凛冽似冬。
他修长的手指都还未触及到阿夜的脉搏，眸中的光彩便惶然结了坚冰，忽然又收回手去。
我在旁却是看得焦急，却只见他当真站起身来，转身便就要走。我赶忙拦住他，可他却意味深长地忘了我一眼，又重复了一句那时的话。
“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却还在担心别人。”
那目光似曾相识，就如我父亲曾看着我时那般的静默，隐忍却又悲悯。
自那日后，他便刻意避着我了，也不知是去向了哪里。
我见他指望不上，便只有去央求华阴老头。可华阴老头见到阿夜也避之不及，最后我只能说要将他的宝贝迷榖扔到华胥池里去喂白矖，他才肯隐隐约约地向我透露一些事情。
他说，你去那墓中，墓中人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一怔，心想他们皆是得道高人，我就是九曲心肠也会被他们撸直了抖落，反正也瞒不住他，且事关我弟弟阿夜，就索性都说与他听。
他听了沉思许久，说只能稍稍点拨我两处，若是说多了，怕又要挨雷劈了。
其一，若是我父亲想要结果我李家命脉，为何偏偏要对我下手，却对就在他身边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夜熟视无睹呢？
其二……
他抬头望了一眼我置于案上的那一柄宝剑，沉默了半晌，叹息道：“若真是要你性命，你空手而去最好，何故还要人交付你这样的一柄剑呢……”
我疑惑不解，难道父亲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的我的性命？
他敛了敛色，抬手拂了拂自己花白的胡须：“本尊虽洞晓不了天意，可这人的阳寿几何，却还是能推演得出一二。我想，青阳他避着你也是这个原因，你与其担心你的弟弟，还不如好好绸缪一下自己身后事。”
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或许你可以换一种思路，这些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那日后，我忽然分外地想见苏潜，想要他能够像以前一样安抚我，予我所期盼的温存。
他一直躲在阳华的紫金宝殿中为他的父皇与黎明百姓祈福，派人告诉我说兹事体大，关乎天命龙脉，必斋戒沐浴侍神七日，不许外人进去打扰。
我知道他是生了我的气，气我瞒他瞒的那样的苦，心中怨恨，也不想再见我了。便叫他的人传了话，算着日子在第七日的黄昏来到他所宿的房中等他，可直至深夜，他都没有回来。
我守着一盏烛火不知何时睡着的，只觉得迷迷糊糊中，那盏光亮熄灭了，一双手温柔地将我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榻之上。我还未真正苏醒过来，那铺天盖地的吻便覆了上来。
夜风微凉，白茫茫的月色冷冷地映照在窗纸之上，屋内一片昏暗，可我的身上却被他种满了火种。
他与我纠缠在一起，温柔中又带着不可违逆的霸道，完全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粗蛮地扯落我的衣衫抛出帐外，落得满地。
不知是否因为我从黔南古墓里回来还未恢复元气，竟有些推不走他，赤条条地被箍在他精壮又坚实的胸膛。他的皮肤那样滚烫，带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香气，薄唇如火光一样点燃了我心中快要熄灭的那株火把，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将我占有。
他在我身体中热烈地来去，我开始哭泣，可后来却又与他交织在一起，哭声也化为幽暗无光的暖帐中一声又一声的娇柔叹息。
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礼义廉耻、忠孝节烈也早已被我抛诸脑后。
苏潜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真心待我之人，我心里也是喜欢他的。天不遂人愿，终是让我们不能相守白头。他这些年来的照拂与情谊，我此生是还不了了。
若是他真的想要，眼下这床榻之上须臾的快乐，便算作是我对他的最后的报答。
抵死的缠绵耗尽了我最后的心力，我感觉自己在他的怀中已经融化成了一潭水，手脚与意识都不听使唤，任由他的摆布。他的身上始终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闻起来是那样的熟悉，我却说不清也道不明。
终于在深夜未央之时，我在他身下昏昏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清晨。
他也不知是在何时离去的，一夜的欢愉让我的身体像是被拆散了一般疲惫不堪。悻悻起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出门去寻那始作俑者要一个说法。
可阳华中人却告诉我，太子清晨便已匆匆离开了阳华，返回皇都去了。
他就这样走了，在得到我之后，只留了一封信笺，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心中百般滋味，在海棠花下静坐了一整天，才悻悻打开那信笺，却发现上面只写着一行让我瞠目结舌的字迹。
“愿舍白玉龙台未央庭，换以余生须臾以伴卿。”
我怎么也未想到，他竟会为了跟我一夜的柔情蜜意，便去下这样的决心。
为了红颜薄命，舍了苍生黎明。
我赶回到皇都时，他已经被他的父皇软禁。他娶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前朝翻云覆雨的丞相家的嫡女千金，又咋么能容他与我这个命中带煞的区区李丘侯门女纠葛不清。朝野也为此事震荡不安，我在侯府中得知他被他的父皇幽禁，太子妃三尺白绫悬梁相逼，丞相推波助澜引百官静坐未央庭前，与他们的主君讨要一个说法。
我知他的心性，即便是一眼认定之事也不会轻易就更改。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却是他在阳华山顶苦苦冥思了七日。
如今解救他出此困局之法，便是我亲自去那未央庭中昭告天下。
恩爱如浮云流水，转瞬散之。我李长央，决不会也不会为了须臾几载的儿女情长，便断送大商的龙脉。
可阿夜却不要我去，他说那是苏潜的命数，他也就是一个为红颜一笑可以放弃山河万里的痴情种。那是他的劫，也要他自己去破解。
他说这话时语意冰冷，丝毫没有往日的温柔，脸上的笑意也消失殆尽。
我虽满心都是苏潜，但更加意外于阿夜的凉薄。
我弟弟在我心中是这世上最最温柔的男人，可此时他说话语气，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那样的事不关己，冷漠无情。
我不理他转身就走，可不想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拉进怀里，那力道之迅猛是我所始料未及。
我的弟弟，我那弱不禁风、拥裘围炉的弟弟，居然一只手就将习武多年的我扯进了他的怀中，坚实得双臂箍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在他怀中挣扎，可他的力气之大，让我根本无法发挣脱。
我恨恨地望着他，未想到这些年他竟瞒我这样的苦，那些对他的担忧与愧疚也全然化为了乌有。
我来不及细细问他过往种种缘由，此时救苏潜才是我的迫在眉睫。于是，我对他声嘶力竭地吼叫，叫他放开让我去救苏潜。
我告诉他，我已和苏潜行了周公之礼，他已是我的丈夫。
他沉着眸子望着我，那模样冰冷又陌生，静默了许久，终说了一句。
“他不是你的丈夫，我才是。”
我一怔，只当他是失心疯了，才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抬手朝着他那俊美的脸上便是一记响亮。或许是这些年来我是真的疼他入骨，那重重的一记像是打在我自己的脸上一样，心底火辣一片。
我看着他的白皙的面颊微微发红，心中有些内疚又有些心疼，只噙着眼泪说了一声：“阿夜，你是不是疯了？”
他却忽然笑了，那模样如同一朵鬼魅却璀璨的莲花。
他说，长央，我很清楚，那些阳华山上的仙人应该跟你讲得更加清楚。如果你还是不懂，那我就再清清楚楚地讲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也终于明白了华阴老头的欲言又止，明白了青阳为什么不愿为阿夜号脉，还对我说了那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来。
他说：“我没有李家的命格，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我没有李家的血脉，更加不是你所谓的弟弟。”
原来可怜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而已。
父亲要带走的人，也只有我一个而已。
我世界骤然分崩离析，回忆盘根错节，扭曲得不成样子。可就在我的血脉都要凝结的时候，他的吻却在此时悄悄覆上来，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的香气。
我终于知道，那个缱绻的夜里，那股莫名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香气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清晨露水落在杏花瓣上的香气，曾经弥漫在我院子的角角落落。
“那一晚，你真的以为是他吗？”
他松开我的嘴唇，在我的耳边呢喃道：“那一夜，你一直都在说不要。可如果知道是我，你是要还是不要？”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序章：南柯一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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