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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很久前梦见过,现在,我重新梦见 ...

  •   当1955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吉普车载着宋灵漪又一次回到春江。在这个春天这个城市的戏曲改革已近尾声,报纸上登出了关于戏剧汇演的长篇报道。她的名字也出现在长长的领导者名单里。
      她的丈夫程师长已经从停战的朝鲜回到了北京。在出席这次汇演后,她也将调到北京去。据说她的家与老方夫妇的家被安排在同一个四合院里。
      接待同志是个活泼的小伙子,刚从大学毕业。他引她走上半山,沐着新雨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雨里掺着花香与竹木的清芬。
      招待所是由一个老宅院改建的,天井很宽,水磨方砖地缝间满缀着碧色。
      这里的服务员都是从附近村子招来的,积极性很高。看,她们正在洗衣服。等会您还将吃上富有春江风味的饭菜。
      小伙子兴致勃勃地说。他的声线很好听,是这个年纪男孩子特有的生机勃勃的纯净。
      这里是我的家……乡。
      宋灵漪拂去齐耳短发上的雨珠,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小伙子欢快地惊叫一声,随后他心底迅速描绘着在自己无缘经历的烽火岁月,一位旗袍少女将脖子上的白围巾向后一甩,毅然走出大宅门的动人场面。
      宋灵漪不动声色地望着冬青树梢上挂起的上弦月。浅灰色干部服老实地勾勒出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些臃肿的腰身。
      她来得早了,旅馆里空荡荡的。
      栀子花来,白兰花!
      冬青树后传来久违的甜糯的声音。她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
      用了点气力,她推开因天气阴湿及长久不开而粘涩的木制和合窗——后院齐整地栽着两排冬青,遮住了她投向月亮门外的视线。于是她倚窗而立,直听着那声音袅袅地沉寂了。
      那个人,那个偶尔在午夜时分闯入过她梦境的青春的影子,如今只剩下一具躯壳的人,就是在这时敲响房门的。
      走廊的灯是昏黄的,照着重返故里的亡魂。
      她已经走过丰富的人生路。她也曾经历过许多坎坷。她也明白一个人在走投无路时尊严会怎样被剥得一干二净。
      但是她还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极致。
      良久,她才呆木地给他沏了茶。他呆木地没有动那杯茶。他已经不会喝茶了。
      他永远只是想为自己挣个说法。他不是叛徒,更不是汉奸。

      她在人生中听到过的最悲凉的消息,都出自老方之口。
      1942年春在延安,老方告诉她,她被甄别了。一度她险些落入绝境。最终有人伸出了手。她得救了。
      1946年,又是个春天。她受组织派遣到香港工作,接替老方。在离开的前一天老方突然告诉她,付翔已在四年前的12月9日死在日本驻香港宪兵队的屠刀下。原来,在参加抗敌演剧队之前付翔就加入军统了。因其父一直在南洋行医,很有点名气,当演剧队赴港宣传后,他就留在了香港。
      1950年暮春时节她从香港归来。老方又告诉她,楚宁是叛徒。
      羽野药店从来只与楚宁一人单线联系,就连那条出卖了楚宁的大鱼都不知晓这个交通站。小郭夫妇惨死了,只一个刚从北方调到春江的江姓女同志因出门买菜而幸免于难。
      更令楚宁百口莫辩的是,他居然被放了。虽然被放出来时已不成人形。后来身体也一直没好过。
      他很惨——宋灵漪还记得老方痛楚的叹息——直到真正见了面,她才理解他是怎么个惨法。
      可我们又该怎么帮助他呢?老方继而反问着。他没被抓起来就是万幸了。旁边,王大姐流下辛酸的泪。
      他们从此再没谈到过楚宁。
      他居然又从那时撑到了现在——有一根竿子竖在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里。他居然又根据在路边报栏偶然看到的消息,千方百计地寻到了她这里。
      他只想挣个说法。他没有其它妄念。从来就没有。他只想有人能大发慈悲,伸出一只手,把在污浊的漩涡里挣扎得太久的自己拉出来。他从来就是个清白的灵魂。
      他是靠什么生活的呢?听老方说,他的父母在抗战中都随校内迁重庆,死在大轰炸中了。他还有个哥哥,但彼此从无联系。他哥哥是经济不宽裕,还是怕受到政治的连累呢?老方没有说,大概楚宁就没有说。否则以老方絮絮叨叨的脾性,他是会讲,会感叹的。
      老方只说楚宁似乎是借住在春江郊外的农户那里。楚鸿儒夫妇当年随校内迁时曾千方百计留了些首饰,存于春江一远房亲戚处,为的就是给正在上海的小儿子留条后路。那亲戚也真好,没有私吞。楚宁就靠父母最后殚精竭虑吐出来的这点血肉勉强活着。他基本上不进城,那次来见老方时坐了船,又搭了三轮车,还特意在商店买了件中山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虽然那衣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老方送他走的时候给了他点钱,还给他叫了辆三轮车。
      又是几年过去了。他现在靠什么生活?宋灵漪只看见那中山装已打了许多补丁。他不断咳嗽。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每天都会吐血。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这次他是真正的走了。他再也不会来纠缠这些故人了。很久了,屋里仍飘着淡淡的汗酸。宋灵漪推开窗户,月光下那汪通往大海的深潭闪着幽幽的白光。
      她的心居然没有起什么涟漪。她的心是真的硬了。
      果然,她也再没有去寻找过赵余心,她甚至没有去问一问那所小学校是否还在。虽然这于她再简便不过。如果余心今天坐在这里,看到这样子的楚宁,什么都没有了的楚宁,她,会像她这么残忍么?
      余心连看到眼神善良的动物遭受伤害都受不了,她定会难过吧。然后她又会怎么样呢?人的残忍有时还来自一种无所不在的惰性。谁也不说话,不出头,于是一切就这样了。

      宋灵漪调到北京后,在一个戏剧杂志社上班。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治方针令文坛掀起一阵春风。宋灵漪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一个剧本。展读之后,她心底立刻产生一股舒润的亲切感。不仅是开头寥寥几笔提及的旧宅院里,春来墙角摇曳的丁香花,石墙两侧栽着的枣儿树、石榴树,活脱脱就是她北京新家的写照(金秋时节,她的两个儿子就像剧本里的那个男孩子一样,跨坐在墙头,把掉进自家的咧嘴石榴扔给墙那边眼巴巴等着的小胜利!)更重要的还是萦绕在字里行间的情感,乃至思维方式,都是她久违了的。
      这个剧本散发着紫檀木的气息,还有……英国的十四行诗。她想,然后立刻警惕地感到这种共鸣的危险,虽然现在又是春天了。
      考虑了很久,她还是给那个叫羽野的作者(这显然是个笔名)写了封信,请这个性别年龄都是谜的同志来杂志社谈谈。从通讯地址看,这个同志是在财政部工作的。
      在北京贵如油的霏霏细雨中推开杂志社黑漆门,礼貌地询问着进来的,是一个面容苍老,个子矮小的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蓝布褂子直垂到脚面。

      女子似乎后悔了投稿这个举动。她一坐下就坚决地要回剧本。她说着标准的普通话。
      灵漪有些失望,虽然她也明白这剧本其实是不适合发表的。但是在女人拿回去之前她还是想和她交流些什么。
      听着青琐窗外传来的燕子的清音,宋灵漪微微笑着,低声读出剧本末尾处女主人公的一段独白,仿佛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个小小的隐秘的私欲。
      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薜荔又铺满了小溪边的青砖墙,图书馆人手一盏的台灯在深夜里幽幽地亮......可接下去,我发现自己站在宿舍的走道里,直起腰来,手中拿着一棵大白菜。走廊尽头透出一抹微光,引我前行。一堆蜂窝煤边悬了块黑板,上面布满红红白白、密密麻麻的经济学公式。明亮的电灯下,陈先生正站着授课,底下坐得满满当当,里面竟还有个我......我是如此欣喜若狂,忙打开笔记本,旋开钢笔帽,告诉自己说,老就老点吧,只要抓紧时间,还能有所造诣的。突然间我就睁开了双眼,却只见西窗发白,凉月纷纷。
      女人没说话。
      都是胡扯的。全不合时宜。
      半晌她才笑笑,眼角扯起细网似的织纹。她不容分说地把剧本拿了过来。
      不知怎的它触动了一些尘封已久的东西。我想起了校园的石桥、土径、松荫……我再没有回去过。你的剧本有三十年代欧洲文学的意识流味道,想必你曾读过曼殊斐儿吧。从前我有个女同学,她是酷爱读书的。可你的文字又分明流露另一种悲壮的气息。
      女人沉思着听,然后那神情变成彻底的静默,她注视着宋灵漪丰腴的面颊。慢慢的她的嘴角严厉地向下拗过去,刻出刀劈斧砍的线条。
      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
      女人看看表,不容置疑地站起身,把那剧本放进提包,又紧紧地锁上拉链。宋灵漪怅然若失地跟着站起来,她的抒情还没有尽兴。
      在握手道别之际,女人忽然喃喃说了句英文。
      望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直到街上电车的丁当声远远地传过来,宋灵漪的记忆就在这个瞬间被唤醒了。
      “很久前梦见过,现在,我重新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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