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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九章 ...

  •   愈打愈烈的战事,像慢性疾病般消耗着世人对生活最基本的设计。当上海大部已入敌手的时候,老方一行所在的演剧队接到命令,下乡宣传去了。
      这日下了场透雨,天气愈发地阴寒起来了。郑凡买了些熟食,坐黄包车来到法租界一幢平房前。应门姨娘引他进入空空的小天井。楚宁坐在阶下,报纸在膝头摊开来,一双黑目却遥望天际。
      郑凡看了一会,才上前道,气色是好多了,可就是没能胖一点。
      郑先生!
      郑凡把熟食交给姨娘,裹紧大衣在滴雨的檐下坐了,接过姨娘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
      郑先生,战事如何?
      郑凡不答,半晌才站起来,走到楚宁身后,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杨嘉死了。
      楚宁伏下身,揪紧前襟。指甲嵌在手心里,血丝顺着手腕淌下来。
      他三天三夜没下火线。后来不幸中了流弹。
      郑凡唏嘘着,俯身捡起刚刚落在泥地上的报纸。日期还是四天前的。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上。他当然知道这是那天战火暂时停歇的时候,在四行仓库与租界交界处举行的一个食品、药物的简单交接仪式上拍摄的。照片上的青年军人笑意温和,硝烟满面。
      听,枪声又在远处响起了。
      郑凡低声念着。
      杨参谋向妻子与女儿的合影深深吻了吻,把它藏入怀里,然后扭过头,厉声催促着:你们快走罢!
      快走罢!他又低低地向自己说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转告上海民众,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息的!中国,绝不会亡!伴随他的话音,天空响起了阵阵隆隆的飞机声。
      许多人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回答他: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拼!
      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我们的使命就要结束了,虽然,完成得不好。可你们不能掉链子!恢复中华的任务还需要你们来最后完成。同胞们,请不要再争了。快走罢!为了祖国!……

      嗨!
      郑凡放下报纸,点燃香烟,狠狠吸了几口。
      为国家付出生命的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可当硝烟过后,也许我们终会发现,在中国,或许还是当一个cynic更合适。
      你走吧。郑先生。
      半晌,楚宁短促地说了一句,拿过那张报纸,攥起拳顶住喉头,慢慢走上台阶。
      说点实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郑凡的左嘴角古怪地咧了咧。然后他走出了大门。

      狂风大作,风势裹夹着残枝败叶。黄包车缓缓地停在石库门阶前。当楚宁抬脚向里走的时候,传达老张探出头,悄悄向他招招手。
      江主编已经离开了。
      老张昏黄的眼珠对上楚宁惊呆的瞳仁。
      他留了封信。老张打开抽屉,颤巍巍地从最里端摸出一个信封,要我亲自交给你。
      他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要离开?
      他走得很急。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楚宁撕开信封,掉出的白纸上是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刚劲字迹:楚宁,当心!
      这字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新闻稿上,朱笔圈改。
      他走了多久?
      楚宁的泪在眼圈打转。
      怕是已上船了!
      他,他要去哪里?
      他说哪里有一个安身之处,就去哪里。
      一声苍老的叹息。
      门外,隐隐的雷声伴着不远处刽子手的炮声。哗哗的雨点斜斜地打进来,淋湿了红色的墨字。
      坐上这个位置的,是谁?
      楚宁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郑先生。
      老张忽然说。
      郑凡一步步地从陡峭的楼梯上走下来。楚宁没来由地打个激灵。郑凡慢慢走着,来到他面前。
      日后你便是我的部下了,楚宁。
      郑凡青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右手虚蜷,仿佛拿着酒杯,向上托一托。合作愉快。
      楚宁把信纸揉成一团,趁着阴暗塞进裤子口袋去。一道极凄厉的闪电打过来,照亮郑凡的瘦脸。
      郑凡似乎承受不住楚宁的眼光,走到门边去。小楚,只要你听话,我会送你一条金光大道。
      江主编的离职,出自你手?
      一个霹雷打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然后一连串的雷追着青年的脚跟,凶恶地砸将下来。
      郑凡有些感慨,甚至不乏怜爱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他从没把他当成对手过,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如果搅动一盆水,有些物质会浮上来,有些飘在上面的会沉下去。——可为什么你要去做这件事?你根本就无需翻身。
      他说。
      你——你的心里只装着自己,为了自己可以出卖一切!
      小楚!
      郑凡把胳膊撑在门框上。你如此单纯,玩不转政治的。我劝你,若不跟我走,不如就找个学校教点书,或许还能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楚宁转身跑进无边的雨幕。

      远远的,他望见了昏黄的光线,在雨中像暮霭似的柔顺而温暖。围桌而立的三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推开屋门,目光惊愕的青年。
      楚宁,瞧你这一身水。
      老方走过来,盯着楚宁的眼睛。病好了么?
      一条洁白的麻纱手帕出现在他眼皮下面。楚宁机械地接过来,却又愣愣地把它放在桌上。
      你们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他看着桌上的旧箱子。
      王大姐拿着毛巾在他的头上脸上一顿猛擦。
      去换衣服吧。
      老方看看宋灵漪,随后又注视窗外。哦,雨势转小了。
      我们三个明天就随演剧队去武汉。然后…..可能去延安。
      老方和楚宁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乔木森严,雨水顺着叶子点点滴滴打在土院里。
      你们会在武汉见到付翔么?
      不会。
      在楚宁迷茫的注视里老方语气肯定地说。我打听过了,付翔所在的演剧队,目的地是香港和南洋。
      老方注视着对方青春的脸,那轮廓里找不出一丝多余的线条。他轻叹口气,不待楚宁再开口,拉住他的手,一直拉到窗下。楚宁迷惑地抬起头。
      细雨迷离。孤灯下,宋灵漪披着长发的影子迷蒙而清灵。她托着腮,久久不动。楚宁默默看了一会,又转向老方。
      雨滴透过梧桐打在他们肩上,空气中浮动着清新的气息。老方的脸沉着,又似带着些悲哀的喜气。
      愿意回春江吗?游击区急需药品。
      老方突然说。
      愿意。
      明亮的光在梧桐树下闪烁起来了。王永勤走出来,紧紧拥抱楚宁。她不大的眼睛盈满泪光。
      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特点,也许将来更甚——分离,分离!
      王大姐也像哲人似的断言着。
      对咱们每个人来说,新生活都要开始了。可没有一种是简单的。
      老方望向不知何时已立在阶上的少女,语气格外的意味深长。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高尚的朋友!
      这是在天长地远的别离前夕,少女对青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1942年2月20日的日历被一只修长的,青筋暴露的手撕下来,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盆,转眼便化为一缕青烟。烟尘的气息粗暴地冲淡了月亮门外竹林的清气中正在绽放的古梅的馨香。
      几只短粗的手指伸过来,并在一道,磅的一声,狂暴地推开了窗。
      郑凡后退几步,蜷起左手,堵在口边,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孱弱的□□人。
      铃木少佐拍着手上沾染的窗棂的灰,自言自语。
      咳了一阵,郑凡掏出手帕擦擦嘴角,走到离窗户较远的沙发里,立刻就瘫了似的。
      犯人,是□□人的这个!他让我的宪兵也筋疲力尽。他差点就咬碎了舌头。
      铃木倚着窗台,瞥着郑凡说。
      我认识他。无论严刑拷打,还是钱财美色,都不可能让他沉沦。
      郑桑。
      铃木的嘴角上扬,你——有过女人吗?
      有过吧,不过都是用利益换的。
      郑凡的嘴角苦涩地向下拉拉。在我的生命里,所有的愉悦几乎都是等价交换来的。
      对话始终是用日语进行的。虽然铃木已学会说一些中文,与郑凡速成的日语水平不相上下。在骄横的日本人面前,郑凡的身体不自觉地弯曲着。他费力地追逐、领会铃木的话意。铃木却是悠哉,甚至不耐烦的。
      他——终究是人。我们新得到的针药,可以战胜人的意志。
      沉寂许久后,郑凡点燃香烟,把自己的脸沉进缭绕的烟雾。
      值得么?他的上级说他不是大鱼,只掌握一两个交通站。
      铃木神色疑惑。
      他永做不了大鱼。但是我们为他付出的精力,远远超过了对那条大鱼的。铃木,做个实验吧。
      铃木笑了,木制和合窗被粗暴地关上。就这样吧。他说。
      春雨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飘起来了,后院齐整地栽着的两排冬青被打得郁郁的碧绿。
      栀子花、白兰花!
      陷在沙发里的郑凡向自己嘟哝着。

      马靴后跟碾在青石板上的刺耳声音逐渐远去了。剧烈的痛,这个可怕的纠缠了他日日夜夜的魔鬼竟然也随之慢慢遁去了。灵魂缓缓地在半空飘,晕晕的,迅速氤氲为不管不顾的舒适感觉。无边的朦胧也在飞速变化着,逐渐逼近了一种光辉灿烂的银紫颜色,想必是丁香花又快开放了!镜头一点点推向一扇古旧的垂花门,在竹木葱茏的墙角切换。黑底牌匾上写着两个奇怪的白字:“羽野”。
      布帘子挑开的时候,黑漆漆的柜台后,矮墩墩的小伙子正满怀爱意地看着身边同样矮墩墩的女人,后者抱着个胖娃娃。
      小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坐在台下看一出戏。
      女人向他咧咧嘴就算是打了招呼。她在熏黑的墙角麻利地蹲下,给孩子把尿。
      来。
      小郭紧紧棉衣,神秘地扯扯嘴角,掀开里屋的帘子。
      银晃晃的烛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掉了漆的八仙桌边。然后她的脸转向了镜头。就在这个时候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阳光。所有场景都在这个时刻高速地旋转起来了。最后的定格是他拥着她,她回抱着他。
      那枝丁香呢?在狂喜的晕眩中,他顾不得问她,只迷茫地询问自己。会知道的。一定会知道的。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拉得紧密。四处都插起红烛来,仿佛在过一个繁华的节日。八仙桌上飘起袅袅的酒香,是艳丽的气息。炭盆里燃着熊熊炉火,火苗暗暗地映在桌子四角通红的脸颊上。
      突然间门被一股古怪又巨大的力量吹开了,但没有人去理会。极清新的空气闯进来,温馨如瓷杯中厚厚的桂花酒。春天啊,就要来了。
      ……
      刺耳的喧哗终于逼迫囚人睁开了血糊的双目。一切柔和的五彩统统重化为绝望的血色。几个宪兵过来强行拖起他。他奋力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慢慢站立起来。
      拖着沉重的脚镣,楚宁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贪婪地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群鸦在惨淡的天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赤子血淋淋的伤痕。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个黄昏。
      能带着那样美丽的梦问心无愧地长别离,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骄傲地,又悲哀地想。
      这,是我的家。
      望着月亮门后箭似的竹林,他嘴角绽开一个孩子似的微笑,又似乎要流下泪来。

      放了他吧。他已是废人了。
      收回远远的视线,郑凡关紧和合窗,转过身去。
      为什么?
      我从来都有颗悲悯之心。
      铃木看了他一会,爆发出一阵极粗野的笑,笑得根本喘不过气来。郑凡躬着身,像一只大虾。然后这只大虾也笑起来了。

      清明的春意已经很浓了。三轮车夫放缓了脚下的频率,腾出一只手指着前面。小姐,这就是我们春江。
      宋灵漪适才一直用报纸遮住头,仿佛受不了阳光的样子。大标题被短发挡住了,只露出“惩办汉奸”几个黑字。这时她拿下报纸看着那汪平静的深潭。在她眼前似乎掀起了滚滚白浪。
      车夫就在这个时候从把手中间往下一拉,刺的一声刹住了车子。从车把上撸下一个小小的药包,他转过头,露出个歉意的笑来。
      小姐麻烦你等一等好么。可怜我邻居被鬼子打坏了身子,一入春就咳血。我把药交给老婆,马上就回来。
      他指指路边巷子里栎树下一个半开的黑漆门。见乘客点头,便忙忙地跳下车,跑进去了。

      中间接连询问了几次,直拖到黄昏,三轮车才行至郊外一座寺庙的门口。这里很荒僻,柳荫间夕阳弥弥,鸦声盈耳。下了三轮车,宋灵漪活动着发麻的腿脚,远远看见一名身着旧旗袍的苗条少女坐在门槛上,补缀着衣裳。
      请问这里是基督教华光小学么?
      她走上前,试探地询问着。
      那女子这才慢慢抬头,却先痴痴而笑。灵漪见其齿贝粲然,眉目更是姣好,说不出怎么的有些面熟,可那头青丝里却夹着缕缕灰白。
      你找谁呀?
      赵余心。
      啊,姐姐。
      你……
      女子不答,起身便行。灵漪只得紧随其后。
      破旧的大殿后百年佳木森严,从院子深处隐约传来风琴声与稚嫩的歌唱声。
      姐姐在上课。
      女子将食指按于嘴上,神色肃穆。莫响,你就在这儿等她。天色不早,我要去烧饭了。
      她转身向另一进院落而去,想必那里有厨房。灵漪深觉其言行古怪,又忽听喧声四起,原来前面已下课了。
      她心情激动,健步向前。

      进来吧。
      抱着一堆作业本的余心微微侧过身,熟练地用肩膀顶开房门,回头向灵漪微笑。
      屋内只一床一桌而已。
      窗外的土院里,种着月季花。院外童声阵阵,那都是住宿生,战争孤儿。
      我的目的地是香港。
      宋灵漪告诉赵余心。在轮船上,我遇到了琼。她告诉我,你办了这所义学。
      琼是在抗战胜利那天和一个旧日同学结的婚,那时沈宏达已牺牲八年了。她服务于春江基督教会。这学校的大部分资金就是她向教会募捐的。
      还有一部分呢?
      是我和三妹的养老钱。
      宋灵漪默默望向窗外。满庭正在凋落的月季中,那个少女弯着腰,在吃力地扭动井台上的辘轳。
      灵漪当然知道,余心有三个与她天差地别的妹妹,她们都是社交场的名媛。而这个妹妹怎甘于到荒村作一个灶下妇呢?
      造化弄人无所不至。
      余心无意识地翻弄着作业本,慢慢组织着词汇。
      这些年,我家坐吃山空,俱成煨烬。而更大的祸果还在后头……
      灵漪直觉到一种冷森森的阴影向自己袭过来。
      房子被日本人征去,家产被洗掠,到底还是身外之物。大妹嫁给大表哥,抗战初起就去了美国;二妹辍学嫁了个小商人;只三妹……她被日本兵糟蹋了。得了失心疯。
      可爸爸在临终前,还是将一小包票子交到我手心里。他说:大女儿,这笔钱是我专门为你攒的,现在贬了值。我本想,如果我可怜的大女儿能在外面找到归宿,那将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如若你竟又孤零零地回来,这里还有后路,能养你的老。这是只属于你的,谁也不知道。
      他为每个子女都存了份,但留给我和三妹的最多。他流泪嘱托我一定要照顾三妹到她老,她死!我当然会这样做。
      我的惰性太大,只能赖外力推动离开一种生活,进到另一种里。
      就这样我把钱全拿出来了,加上教会捐助,办了这所学校。这里,就是我们姐妹永远的家。

      夜色渐深,星辉湛然。星光下的田埂弥漫着清新的空气。二人灯下夜话,眼里都闪着泪光。
      难道说,你依然想培养出愿意跟田野中的小鸟谈话的人?
      最后灵漪问。
      是眼神善良的小鸟。
      余心语气古怪地补充。希望这些孩子长大后不会怪我的教育方式。毕竟那将会是一个清明的社会。你们奋斗出来的社会。
      过了一会她又淡淡地说:知道吗,我本不想做这个工作的。我的容貌从来不讨孩童的喜欢。此外,我也见过非常残忍的孩子。如果有可能,其实我更愿意和那些眼神善良的动物生活在一起。
      余心,你就从没好好地哭过一次吗?
      我——哭不出来。

      次日绝早,灵漪便提囊动身。余心送她出了大庙。天色渐白,清气如雪。灵漪放下行囊,握紧余心双手,轻声道:无论如何,我们是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谁说的?到将来,你还可以来看我,我也可以去看你啊。
      余心的笑容极其纯净。时光对她没有影响。
      可她们都明白,她们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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