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时间蜻蜓

7、相思

　　那天晚上，她抱着残月琴坐在园中。
　　原来山中的生活再偏幽，也抵不过繁尘的侵扰。忘世，始终只是一个骗自己的愿望。
　　这茅屋，这小园，还有李诺然，或许都是忘世中的海市蜃楼，信许还有他。
　　重出山林，仿佛是一种宿命，但真要离开，心底还有不舍和牵绊。
　　那就趁这一缕月色，忘情告别吧！
　　掩门的时候，她才发觉，原来她身无长物，唯有这一把残月琴。
　　李诺然在园中等他，只是他不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忘世姐姐，你还会弹琴，李诺然有些惊讶。
　　很久未弹，已经生疏了，她微微一笑，既是去道喜，怎能没有贺礼，不如就以这残曲呈以薄意，会一会故友。
　　李诺然点点头。
　　出了山林，她蒙上面纱，在这世上，人很奇怪，刚开始，想着要扬名立万，被所有人认识。有一天，却要隐姓埋名，乔装改造，怕别人认出来。你知道我住在这深山里，她淡淡地笑，却有一点苦涩，然而在这之前，我被人逼着从悬崖上跳下来。
　　李诺然一惊，不由张大嘴巴。
　　你能想象吗，我跳落悬崖的时候，恰恰就在他面前，她闭着眼睛。
　　李诺然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对她，和她的过去，原来他并不了解，可却……

　　他没敢告诉她，那日陆家来取画像，他见来人是新郎官本人，交给到他画像之后，好奇之下，拿了闲暇时偷画她的素像，问，敢问陆二公子可曾认识画像上的人？
　　然而那人腼腆一笑道，我不是陆家二公子，我是陆家三公子，定是因为我们相貌相仿，你把我当成了我哥哥。
　　李诺然一听已觉不好意思，哪知陆三公子一看画像，神色大变，一把抢过李诺然手中的画，看了又看，失声道，你见过她，你见过她，在哪里。
　　李诺然见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是一吓，只道，你把忘世姐姐的画像还给我。
　　你刚才为什么拿她的画像来问我，陆三公子激动道，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不是，是我自己好奇，唐突问的，李诺然道，你，认识忘世姐姐？
　　忘世？！陆三公子呆呆的看着画像，自言自语，她一心忘世，所以要从那悬崖上跳下？
　　李诺然一片茫然。
　　这幅画无论多贵，我都要买下来，陆三公子忽然郑重道，这位小兄弟，下月初七，无论如何，请你带画上的姑娘来城南陆家的砌梅山庄，陆湛一定重谢。
　　我不要你的钱，李诺然拉住他，小声地问，她，是你喜欢的人吗？
　　陆三公子拿着画，没有回头，却字字清晰，得遇君者，此生再无他愿。

　　那一句话，纵然李诺然年纪尚小，却也听出话意中过往牵缠。这一行，他到底该不该，带她来这里呢？
　　砌梅山庄，果然名副其实。未进山庄，已见层层梅林，想来花开时节，必定美不胜收。
　　两人均没有请帖，李诺然便带着她从侧门进入，许是忙碌喜事的缘故，一路倒也无人查问。
　　也不知进了哪座别院，李诺然忽然指了指一扇半关的门，轻声道，忘世姐姐，对不起，这里有人想见你。
　　是谁，她望向他，微微轻颤了一下。
　　李诺然却只回头对她笑了笑，忘世姐姐，我会一直在外面等你，和你一起回去。

　　会是他吗？他不是要成亲了吗？她略微迟疑地推开门。
　　里面竟与清江岸边那家酒楼的布设一样，而他坐在那里，案上一壶酒，两盏瓷杯，还有那管竹笛。
　　若我以这买笑酒邀你，你可愿再与陆湛同醉一次？
　　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他为她倒上酒。
　　是我央求那孩子带你来这里的，他目光淡淡地眷恋着，今天成亲的是我二哥，所以画像上的人会与我有八分相似。
　　原来如此，她有点失神，是不是她心里也记着那翩然执笛的公子，所以才……。
　　你知道吗？他温柔地笑，却轻叹，每一次见你，都让我意外。
　　是吗？她也不自觉地滑出一个浅笑。
　　初见时，你扮作男装，却惊艳得让我移不开眼。再见时，你带着人皮面具，掩盖了容貌，你怕我认出你的声音，所以从不说话，但我却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那夜的月光、笛音和薄酒，让你的清傲与潇洒，弥漫在我心头。后来我们被跟踪，被追杀，我隐约猜到你或许在避难，不想连累到我，可是你却这样绝决地在我面前，从山崖中跳下去，把我的想念和呼吸一度生疼地截断。当我在崖下疯狂地找寻，心痛到麻木之后，整整一年，却在那孩子的画上再见到你。
　　是啊，想来，他和她，只因有太多的不期而遇，所以再见如久别重逢般深沉。
　　你曾暗指明月为你姓名，他低低地说，明月相思，月儿，若你懂我相思之苦，这一次，可否告诉我，你是谁？
　　陆公子，这世间有很多已经被人淡忘的事情，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又何必追寻，你我曾经琴音相对，能够相知便要懂得相忘。再深究，对你，我只会是个危险的人。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砌梅山庄吗？
　　她想起李诺然曾经告诉她的，却只是摇头。
　　我父亲曾经是一名武将，效忠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但我母亲一家却因朝堂斗争，被削封去衔，沦为贫民。父亲为了母亲，不愿她在京城受尽屈辱，毅然辞去官职，带着她远走他乡，在这里盖起一座庄园。种上百株白梅，只因我母亲喜欢梅花，他第一次遇到我母亲，是在早春，砌下落梅如雪乱中，倩影似梦。而梅枝，原本不姓梅，独因我母亲从小收养她，才给她取名如此。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陆家男儿，个个情深，他一字一句，看着她说，陆湛遇上你，情起痴深，全是心甘情愿，就是黄泉碧落，也无丝毫悔意。
　　她怔了怔，不是没有动容，忽想起当年在梨园外听得的那首曲子。一直以为只是个伤了心的乐人，然未经相思，何来伤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原来这寂寞里，情深的，不止是琴弦间流淌的月光，还有那为伊人种下的千株梅花，以后因为她，会不会还多一杯江岸酒楼中的买笑酒。
　　我从未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她忽然笑了笑，你带着竹笛，而我携了琴，陆公子，无论我是谁，你此刻可愿与我琴笛协奏一曲，赠予良人。
　　他的温柔化在声音里，郑重而清澈，但凭君遣。
　　千株梅花树下，虽是五月，未到开花时节，却连着草地都暗蕴着脉脉清香。他和她就这样盘坐在树下，用琴音和笛声挽带着每一朵流过的云。
　　李诺然循着曲声，如身置梦境般，环山庄的梅花，不仅慢慢绽放，还随风轻曳，飘落下阵阵花雨。砌下落梅如乱雪，李诺然仿佛见到了自己的海市蜃楼，那高高的阁楼里，孤清的人影，持着一把琴，淡淡地笑着。

　　明月并非我的姓名，却同烙印一样随我一生，如同梅枝不姓梅，砌梅山庄其实是陆府。我告诉李诺然我叫忘世，却无法事事尽忘。
　　然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容易在午夜梦回处凭栏驻足。她痴痴的笑，如果没有，又该多么寂寞。陆公子，原谅沈令月每次的不告而别，我在江湖中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残月琴魔。
　　最后的乐章里，她暗用了五成的功力，听者会不知不觉随着曲声睡去。陆湛，还有小诺然，在他们的梦里，她想，她已经完成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