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时间蜻蜓

1、太骄傲的人

　　山中的日子，容易忘了年岁。刚开始，她还会盼着晨曦日落，数星云晚霞，渐渐地就倦了乏了，懒到连冷暖寒暑也非关己事。
　　只是偶尔在夏夜的梦中惊醒，望见绿窗外那明月清风，一片茫然朦胧间，才零星想起些前尘旧事，这时，她总忍不住摸出那把箱底的古琴，细细轻拢慢捻一番才意平。
　　然后如同恶习般，后面的几个晚上，心都是一阵阵地绞痛。她有时也会奇怪，似她这样的人，心怎么还会受伤呢？

　　当时救她的那个人说，看你本就重伤，这么高摔下来还不死，便是骄傲过了头。
　　哦，她扯着笑。
　　老天罚你日日背山望天，便是要你领悟从来傲骨坚不比山，心气高不过天这个道理。那人神情平淡地说。
　　你太骄傲，这句话，前任明月教教主在宣布她与另外两个孩子同时成为继承人时，也曾皱着眉头说过。在这之前，她是明月教钦定的唯一接班人。
　　救她的人最后对她说，有一天，你会明白，苟全也是一种活法。
　　她不顾身上的伤，笑得直吐血。
　　苟全，她以为她已经懂了，看尽脸色仍要曲意承欢，被人误解还要顾全大局，遭受唾弃依旧感恩佩德。也许是还未尝遍吧，她想，却已累得支离破碎。

　　这天早晨，她起得比平时晚了一些。打开门，望着园中的摆设，不禁有些莞尔。原没有想过在这里住这么久，谁知习惯了，竟也不舍改变。三橼茅屋，两道小桥，几株垂柳，淡到弥上尘埃，却胜在安稳。
　　在这里，不管是世人忘了她，还是她忘了世人，都是一种相濡以沫。

　　她想起一个月前认识的那个孩子，嘴角不由扬起微笑，那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一院的石桌石椅便是他的杰作。
　　那天她去林中采野果，路过溪边，却见有竹筏停泊，不禁起了疑心。一路找寻，哪知来人竟是个孩子，他似乎在树林中捣鼓着什么，像在玩耍一般，还旁若无人地哼着歌。看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这孩子竟在磨石板，铺石子，有模有样地在造什么东西。
　　如果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她坐在树上懒懒地笑道，也许你会多一个帮手。
　　那孩子似被她吓了一跳，呆了一会儿，才好奇地看向她，你住在这儿附近？
　　她点了点头，然后跃下树，打量起他，那你呢？
　　我不住在这里，不过这里是我的秘密花园，那孩子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是秘密花园？
　　就是我现在做的这些呀，那孩子移了移身子。她这才看明白，这孩子好像在搭建某个建筑。
　　你想要造什么？她问
　　海市蜃楼，那孩子不假思索地道。
　　她‘扑哧’笑出声，你可知道，海市蜃楼是一种现象，并不是一栋真实的建筑。
　　知道，那孩子闪亮着眼睛，认真地道，海市蜃楼，是每个人心中的渴望，而我就是要建造一栋我想往的房子，可以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厅堂院落，但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偏嗜，我的风格，让我一回到那里就可以体泰神安。
　　很独特的想法，她愣了一会儿，品味着他的话，才道，可是，你的海市蜃楼，从基底看，怎么都有一些小哦。
　　现在还是试做模型期，那孩子吐了吐舌头，对她说。
　　像是小时候看见别的孩子玩过家家，心里总是艳羡不已，想不到此刻倒能得偿所愿。
　　她蹲下身，陪那孩子一起砌土石。你有画过设计图纸吗？她问。
　　图纸？那孩子摇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小设计师？
　　李诺然
　　孩子，她理了理思绪说，你现在当然可以自己动手置每一块砖瓦，可是到以后，你造的亭台楼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你一个人一双手，怎么能够做得完呢？所以你要事先画好设计图纸，分给那些土木师傅与工人，让他们帮你一起完成你的‘海市蜃楼’。
　　李诺然恍然点了点头，笑道，是，我不但要会画图纸，还要向他们学习土木分梁的知识，这样才能分辩他们做得好与不好。
　　两人一个稚心未泯，一个得其所好，一个上午倒也颇见成效。不知谁的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才发觉竟已过了晌午。
　　她将采拾的野果分给李诺然，哪知那孩子却不接，反问她家是不是在附近？
　　经她细问，李诺然才支支吾吾说，自己是个饭桶，不进米粒，便是鲜果蟠桃也难以饱腹。
　　于是，她只得带他回去她那名副其实的‘陋室’。

　　很后来，她才知道，那孩子只是想个借口，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那时，她才知道，她对他的特别。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一路上，李诺然问。
　　山中岁月未免孤寂难耐，所以没人愿意陪我呢？她道，心中苦笑，一个人一直是她的常态，反而在这山里才适得其所。
　　果然，李诺然望了望她的寒舍，轻声道，你真像是个不出深居的仙人。
　　她却叹，我只是个心生疲倦的人，躲在这里安求忘世。
　　那我就叫你‘忘世姐姐’吧
　　她一愣，原是自言自语，哪知这孩子竟当了真。也罢，什么明月教，什么残月琴魔，都不过几幌虚名。她淡淡笑了笑，好，以后我在你面前就叫‘忘世姐姐’。

　　忘世姐姐，你该在这里围个篱笆，种些春藤绿萝，清香又驱虫。
　　忘世姐姐，我给你在院中添了几对石凳、石桌。
　　忘世姐姐，这里不远处有一涧清溪，我给你铺个石子，引流过来，待到水势大些，我再给你填个鱼塘。
　　忘世姐姐，我想吃上次你做的薄荷桂花糕。

　　很久之后，李诺然问她，沈令月是谁。她凄凄地一笑，只道，一个太过骄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