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庐山》遛鱼

13、十二

　　闻逸爸一听老伴说她在写日记，不禁笑了，“真的吗？这么多年了，真是没想到你还保留着当年的习惯。这二十多年，你每天都写吗？”闻逸妈将纸藏好，不以为然地说：“也不是。断断续续的，并不是每天都写。”闻逸爸有些怀疑那薄薄的一沓信纸是不是写日记所适用的，但他会充分尊重别人的个人隐私。毕竟当了一辈子的教师，这点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于是闻逸爸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一边说：“快来尝尝我做的鱼汤，跟电视里学的，和我以前做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一边拧开保温饭筒，鱼香扑面而来，很快弥漫了整个病房。闻逸妈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赞赏道：“老闻，你在厨艺这方面的天赋还是相当高的嘛！”闻逸爸嘿嘿笑着，将鱼汤端给她。这一顿饭，闻逸妈吃得很香。两条鱼，半筒汤，一碟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还直呼没吃饱。见老伴食欲这么好，闻逸爸得意不已，许诺明天会换一种更好更香的汤来医院。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地注意了闻逸妈的表情，奇怪的是，闻逸妈笑的瞬间眼中却好像有泪闪过。
　　第二天，待闻逸和爸爸拎着刚炖好的猪蹄汤兴冲冲赶到医院，推门进入病房时，却同时呆住了。单人病房里，主治医生和护士长正在训斥闻逸妈的个人护理工，一声高过一声显得很严重。闻逸见妈妈的病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平滑干净，心有些发虚，急忙问：“我妈呢？”他这一问，三个人反倒不吭声了。后来还是主治医生开了口：“闻逸，你妈妈她……在北京或者北京附近，有没有别的什么亲戚或者朋友？”闻逸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是这样。你妈妈每天午饭前后都有去住院部小花园散步的习惯，我们的护工这个时间里是不陪在她身边的。哦，当然，这是你妈妈自己提出的要求。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医院其实是没有责任或者说是没有直接责任的。”他越是含含糊糊，推三阻四，说明情况更严重。闻逸恼了，将饭盒往床头柜上重重一放，“到底怎么了？你们要还是瞒着，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肯定是要跟医院理论的！”护士长出来作好人，“别别，大家都别急。慢慢说。”主治医生皱皱眉头，开诚布公：“闻逸，你妈妈她，失踪了。我们派人在医院各处都找遍了，没有。”
　　一屋子的人全安静下来。连说这话的主治医生都像被自己的话吓着了，不再发声。闻逸爸一屁股坐在床边的靠椅上，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啊。昨天她还夸我做的汤好喝，让我今天再炖汤给她喝呢……”猛地，他想起了昨天闻逸妈说她写日记的事情。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一细想，更是漏洞百出。闻逸爸快速站起身，来到闻逸妈的床头，翻找起来。果然，在枕头下，一个信封露了出来。闻逸爸取出，递给了闻逸。因为上面写着：闻逸亲启。
　　闻逸将信展开，看见了妈妈的笔迹：逸儿，我的好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可能已经离开北京了。说起来，这还是妈妈给你的第一封信呢。但它竟成了你我之间最后一次的文字交流，妈妈很惭愧。我的儿子，妈妈不是个称职的妈妈。这一点，即使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否认，妈妈也会坚持。当年，因为年轻，因为涉世不深，妈妈用一时的冲动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影响到了你和你爸的一生。可恨的是，这影响还并非有益，而是遗害无穷。妈妈欠你们的。欠你爸一个中年，欠你一个童年。妈妈好后悔啊。如果可以重活一回，妈妈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当一个好妻子，好妈妈。你相信吗？我的儿子。儿子，妈妈此刻觉得好幸福。虽然知道了真实的病情，但是妈妈不怕。有你和你爸，妈妈什么都不怕。逸儿，我的好儿子，倘若知道会得这么严重的病，妈妈真不该去找你们的。在北京住院的那段日子，花了不少钱吧？你爸不说，你也不说，但妈妈可以猜到。妈妈不想成为你们父子的拖累。你们相依为命了近三十年，不该在这个时候为我的医疗费劳心费力。否则，你们的一生，不就彻底毁了吗？妈妈回到湖南，本来是想弥补你们的，为你们做点什么。现在做不成了，也不想反过来向你们索取这么这么多。再住院，再花钱，咱们这个家，就要被拖垮了啊。妈妈不想看到你们这么辛苦，所以我必须离开。离开医院，离开北京，离开你们父子的生活。至于我的以后，逸儿，你不要担心。妈妈的好姐妹那里还有妈妈存在她那儿的一点钱，妈妈会用这些钱摆一个小摊，维持生活。儿子，妈妈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所以过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别的要求。逸儿，你以后可以试着存些钱，为你爸。他的晚年妈妈就交给你了。你们好好生活吧，忘了我的突然出现，忘了我的不告而别，忘了我的存在。就当二十七年前那个自私抛弃你们的人，从来就没有回来找过你们。好吗？
　　还有，逸儿，我的好儿子。妈妈有一件事仍放心不下，就是那个叫谭加加的女孩。妈妈看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你一定要珍惜啊。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手里明明捧着一个结实耐用的木碗，但他会不知足。他会贪恋瓷碗的精致，银碗的光亮，金碗的贵气，一时不安分砸了木碗，去换更好的。但等他费尽辛苦最终拿到了他想要的那只碗，却发现得到的碗是漏的，甚至连盛一碗热汤都不行。这时再后悔也没用了，结果他只能捧着那只别人看上去很漂亮的碗过他并不舒心的生活。儿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儿子，我的傻儿子，你要去追呀，去告诉谭加加，你有多在乎她，有多舍不得她。你不主动去追，哪个女孩会反过来追你呢？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不要怕难为情。妈妈希望你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好好生活。告诉你爸，我喝过的鱼汤里，数他做得最好吃最香。以后我是吃不到了，你让他做给自己吃，别太节省了。可能的话，帮你爸再找个伴儿，这样妈会更放心。儿子，坚强些，不要哭。你爸我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他。妈妈想紧紧抱抱你，像你小时候那样。儿子，妈妈会祝福你，为你爸祈求平安。无论在哪个角落，妈妈爱你们。
　　闻逸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将信往爸爸手里一塞，转身跑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病房里，主治医生，护士长，护工，闻逸爸，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呆立着。良久，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从卫生间方向传来的，一个男人压抑的哭声……闻逸和爸爸离开医院，带着妈妈用过的生活用具回到了他们租住的那个小平房。快十一月了，北京一天比一天凉，也不知道闻逸妈一个人会去哪里，会不会挨饿受冻。闻逸跟爸爸说：“咱们一定得找到我妈，不能让她病着还四处奔波，居无定所，食无定餐的。”闻逸爸沉吟了片刻：“说不定，你妈她还没有离开北京。我估摸着她没地方可去，她肯定是去她说的那个朋友那里取了钱就回湖南。要不在任何一个生活水平不高的小地方住下……咱们就从北京开始找？”“好。我去派出所报案，让他们帮着也找找。”闻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忙问爸爸：“我妈有照片吗？报案的时候肯定要用的。”闻逸爸回忆起在庐山，他们正合影着，闻逸冲过去叫住谭加加，两人忙乱之中连闻逸手里的盒饭都泼洒一地。当时那么乱，哪有闲心拍照啊。闻逸爸欲哭无泪茫然失措地对闻逸说：“这可怎么办啊？咱家里也没有她的照片啊。当年一把火，都被她自己烧掉了。这下，怎么办？怎么办……”
　　闻逸二话不说立即打电话找谭加加。打她的手机，居然停机。再打她家里的电话，竟也是一片忙音。到北京之后闻逸一直忙着给妈妈办入院手续，忙着找工作，忙着挣钱缴医药费，没心思也没时间给谭加加打电话联络。一时间她和她的全家都凭空消失了一样，完全联系不上。唯一可能有妈妈照片的人无法提供照片。不，也不一定，也许谭加加手里的确有照片。但找不到她，不也就跟找不到照片一样吗？闻逸把情况告诉了爸爸，他也毫无办法。在北京，留还是走，这成了父子俩需要马上解决的问题。两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小媛来电话了。
　　小媛是听姑姑说的，有关闻逸妈失踪的起因，她也大致有了了解。可这回，小媛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她听说闻逸父子住在平房，担心他们的人身安全，邀请闻逸和他爸爸一起搬到她父母出国后闲置下来的房子里住，被闻逸婉拒了。他告诉小媛，他和爸爸决定亲自去一趟庐山，去找谭加加。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们也要争取找到那张合照。然后，凭借妈妈的照片发寻人启示，把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一一发遍。但愿妈妈可以被他们感动，重回家庭。闻逸没有告诉小媛自己的妈妈曾经对家庭长达二十七年之久的背叛。不是他说不出口，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对小媛说这么多。归根究底，他还是不能对小媛彻底敞开心扉。恐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也只有谭加加才能让他彻底地不设防了。小媛亲自来闻逸住处了一次，劝了闻逸爸很长时间，说了一大堆宽心的话。告辞之前送给闻逸一本小说，让他在途中看着解闷。闻逸当时没觉出有什么异样，待小媛走后一翻小说，从里面掉出一张工行卡来。卡后粘着一张手写的小字条：闻逸，我实在帮不上你什么忙了。这里有五万块钱，是我的一点积蓄。请务必收下。算我借给你的，有的时候再还，我不急着用。
　　闻逸思虑再三，还是执意回绝这钱。他记得小媛说过，她还在原来的公司，就过去找她。公司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票售票点，闻逸买完票就往公司方向走。在楼下踌躇了一会儿，正要往楼里进，一抬眼看见小媛正从电梯出来，她身后跟着的是陈总。闻逸想避开和陈总见面的尴尬，忙把头转向一边。小媛和陈总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径直向外走。闻逸清晰地听见陈总对小媛说：“老婆，咱们晚上去吃涮羊肉吧。”小媛应道：“好啊，我也正想吃呢。”说话间车就开了，两人绝尘而去。闻逸没想到小媛已经结婚了，而且嫁的人还是陈总。那么这钱，他就更不能要了。
　　又是晚上的西客站候车大厅，又是那趟车，闻逸搀着昏昏欲睡的爸爸排队检票。这次告别北京，闻逸心无牵绊。他知道他没有带走不该带走的，无论是感情还是钱。明天上午，快递公司就会将一份快件送到小媛的办公桌。里面是那张工行卡，还有一封闻逸亲笔写下的贺卡，上面写的是对小媛和陈总真心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