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冰雪更冷的你》陈留王

3、见君花烛前

　　几天之后，两兄弟带明心去街上剪了一个齐耳学生发型，带着雪白的发箍，穿一件粉红色旗袍，肩上披着羊绒围巾，在镜子前一站，活脱脱是个文静贵气的大小姐。连福寿两兄弟都看呆了，若不是他们知道底细，简直以为是明珠站在他们面前。

　　从理发店出来，三人坐了两辆黄包车，直接来到王公馆的府邸，在距离大门还有四五道关卡时，三人下了车，走向门卫。守门的士兵呆呆地看着，等明心走到近前时，那士兵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狂喜：“四小姐，您回来了。”
　　明心攥紧了手帕，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士兵手舞足蹈，连铁栅也不打开，转身往里面跑：“我去给老爷报喜！”剩下的士兵抢不了头筹，又是气又是骂，点头哈腰地开了栅栏，又说：“四小姐，这几日大家找你，都急坏了。”又对两兄弟笑：“表少爷是在哪里找到的，真是好运气！”
　　两人哼了一声，眼看王宅周围十分安静，不比往常，便问道：“今天怎么没有瞧见那些讨钱的？”所谓讨钱的，说的是那些领着少女来认亲之人。
　　士兵敛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说：“今天特务营的营长蓝焰要来，整个王宅的道路全封闭了，要不是看见了小姐，我们也不敢放行。”

　　福寿二人一听见蓝焰两个字，也是吓得头皮发麻，这人宛如夜枭死神一般，是笼罩在上海滩上的一层乌云，多少恐怖杀人事件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林福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便支吾着说：“那么我们改日再来。”

　　士兵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话，你……四小姐是自家人，王部长和夫人想念小姐想的快要发疯了，连老太太也生了病，都记着要见小姐呢。”

　　林福心乱如麻，说道：“嗯……老太太生病了，那应该去看看……”正说着，忽然士兵压低了声音：“蓝先生来了。”后退一步，身姿笔直得，啪地行了军礼。

　　明心茫然无措，转过脸看时，只见一群黑衣男子整齐沉默地从王宅内走出来，统一地穿戴西服礼帽，身姿挺拔，袖口的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众人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的青年，他穿着一件黑色大氅，领口用双排金链束成，显得沉重贵气，黑色的礼帽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张薄薄的嘴唇和瘦削的下巴。

　　这些人衣角带风，虽然无言无语，却带着一股冰冷肃杀之气，宛如一组移动的杀戮机器，旁人遇到了，下意识地要退避起来。林福林寿和明心迎面遇到这些人，也都默默无言地退到了路边。

　　这群冷冰冰的机器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为首那个青年折返回来，不紧不慢地走到明心身旁，站定。明心攥紧了手帕，看见自己白色的高跟鞋旁边，是一双黑色的皮鞋。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这个姓蓝的男人正低着头打量自己。

　　他有一双漆黑的睫毛整齐的眼睛，因为经常审讯犯人的缘故，他看人的眼神很冷酷，简直有点凶狠的意味。但是对于涉世未深的明心而言，她觉得很慌乱，所以很迅速地垂下了眼皮，又后退了几步。

　　“蓝先生，我介绍一下，这是不成器的女儿。”王亚贤领着屋内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看着明心的时候很欢喜，看向蓝焰的时候却有些烦恼，显然这两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明心默默辨认一番，这些人她多少能叫出来名字，于是走上来对王亚贤喊了声“爸爸。”又对沈碧君道：“妈，我回来了。”

　　王亚贤见女儿全须全羽地回来，眼眶几乎湿润，却又生生克制住，只是近距离地看了看，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碧君倒是一把将明心抱在怀里，干嚎道：“囡囡，你跑到哪里去了，妈妈好担心”。
　　明心有些不自然地弯腰跟她抱着，两个人关系一向不大好，她每次在外人面前做出与王明珠关系亲密度样子，王明珠的反应跟明心是一模一样的。
　　仆人们笑着过来说恭喜，跟明心问好。明心微微点头。王亚贤一叠声地问：“你跑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担心？外面好玩吗？”

　　明心含糊地说：“我坐火车到浙江来着。”
　　“怪不得。”王亚贤转过脸，很严厉地看着她：“还是这么轻浮冒失！算了，先去医院看奶奶，回来再罚你。”又面向蓝焰，笑道：“今日家宅琐事太多，怠慢了。”
　　蓝焰却也不甚在意，目光在明心脸上扫过，说道：“令媛聪慧迷人，我在这里给她求个情，免了她的罚吧。”

　　王亚贤哈哈大笑，声音十分干涩，又对明心说：“还不谢谢蓝先生。”

　　明心低着头，小声道了谢。蓝焰点点头，率领侍从离开了。

　　王亚贤目送他的车队离开，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看了明心一眼，说道：“刚才你和那个人说什么了？”
　　明心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道：“没有说什么。”

　　王亚贤郑重打量她几眼，见身形瑟缩，眉眼低垂，形容十分娇怯，与平日大不相同。他心中疑惑，沉声道：“你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
　　明心摇头，耳边的头发随之摇晃：“没有。”
　　王亚贤更加狐疑，眼看周围人多，不好再追问下去，又担心女儿在外面受了欺辱，只得长叹一声，说道：“算了，你先去医院瞧瞧奶奶，晚上回来到我书房里说话。”

　　佣人们忙把汽车开过来，簇拥着明心上车。王亚贤远远看了，又训斥道：“给她拿一件衣裳，这寒冬腊月的还穿着旗袍，皮不冻死你的，唉，真是个讨债鬼。”

　　他难得露出这样失态的样子，旁人只好忍笑，又给明心拿了一件带绒布的黑色大氅，明心无端受了一顿训斥，心里颇有些忐忑。她茫然地被推进了汽车里，车门关上，外面景色平稳地后移，路过岗哨时，那些士兵远远地站起来，恭敬地行礼。

　　汽车驶出了王宅，刚转过一条小路，忽然四五辆汽车呈包围之势驶来，王家司机大惊，猛大方向盘，汽车轮胎发出尖锐的声音，车头撞在了水泥花坛上，车前灯咣当落地。
　　明心捂着被撞疼的脑袋，茫然抬头，忽然身旁一凉，车门打开，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伸到自己身旁。
　　“四小姐，”蓝焰弯下腰，语气温和，但是毫无商量余地：“你的车坏了，我送你一程。”

　　明心把手搭在他的手心，正要起身，又抽回了手，看向前面的司机，那司机的脑袋被人用枪抵着，一脸苦相：“蓝先生，我们家老爷可没有得罪你。”
　　蓝焰冷淡地问：“你们去哪里？”
　　那司机被枪管戳了一下，只好说：“去圣玛丽医院。”

　　蓝焰点点头，看向明心：“下车，我送你。”一手拉过明心的手腕，轻易地带到自己身边，又对那司机说：“继续往前开，天黑之前不准回来。”
　　那司机大概也知道得罪蓝焰的下场，当即一言不发地发动汽车离开了。

　　蓝焰拉着明心的手走到自己车前，错开她的身体拉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嘭地一声关上车门，又绕过车身走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坐进去，理了理西服，说道：“开车。”

　　这辆汽车是经过防弹处理的，车窗非常厚实，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窗外风景，明心紧紧抓住衣服下摆，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了好久，才偷偷整理了一下被屁股压到的斗篷，她偷偷打量了身旁男人一眼，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明心脸一红，忙看向别处。

　　蓝焰忽然把车窗上的黑色窗帘拉上，后排车厢组成一个密闭而黯淡的小空间。明心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身体，那边蓝焰忽然开口：“谁派你来的？”
　　明心抬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蓝焰欠了欠身，单手卡住她的下巴，身体前倾，与她额头相触，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这是他平时审讯犯人的方式，他是刑讯高手，任凭伪装得如何高明的间谍，也逃不过他这双利眼。
　　但是对于明心来说，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只会让她惊慌羞怯。她轻轻地垂下眼皮，眼睫毛眨了眨，又极快地扫了他一眼，轻声说：“你总是这样看人吗？”

　　蓝焰松开她，这个女人要么伪装得太高明了，要么就是真的是一无所知。她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身上的气味也很单纯，脂粉花香之类，总之没有硝烟和鲜血，她不是那一类人。

　　蓝焰靠在椅背上，松开领口扣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明心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蓝焰不看她，望着车前风景，继续说：“别耍花样，说话。”

　　明心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王小姐？”
　　蓝焰瞄了她一眼，很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我在诈你。”
　　明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蓝焰笑出了声：“我知道你不是，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出于弱小动物对猛兽的直觉，明心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最好还是老实点，于是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讲了一遍，最后才哀求地看着蓝焰：“你跟他们家很熟吗？你暂时不要拆穿我好不好？我就是想挣点钱，林家兄弟说，王老爷人很好，不管是不是他女儿，他都会给赏钱的。”

　　蓝焰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她，半晌才说：“王亚贤寻女心切，发赏钱是为了让人家多提供线索。你……”重新打量了明心几眼，然后说：“你跟她长得太像了。要是王亚贤发现你是假的，盛怒之下很可能会……”在她额头上比了个□□动作。

　　明心将信将疑，眼巴巴地看着蓝焰：“那我怎么办啊？”
　　蓝焰坐直了身体，目视前方，事不关己的样子：“跟我无关。”

　　明心哭丧着脸，看一会儿蓝焰，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最后想：“我要是现在溜走，应该就没事了吧。”

　　汽车停在一所医院门前，蓝焰下车，绕到汽车另一侧，拉开车门，弯下腰道：“下车。”
　　明心扶着车门下车，高跟鞋在地上滑了一下，蓝焰一手托住她的手臂：“小心。”

　　两人并肩走入医院，明心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能在这种地方看病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大老爷，明心听说那些医生们光是诊金就要两根金条子。既然蓝焰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她也没必要装作矜持高贵的样子，在医院里宛如看西洋景似的左顾右盼，还用手去摸楼梯上的金属护栏。
　　蓝焰拽着她的手腕，就像牵着一只出门遛弯的小狗，好几次就要被她挣脱掉了。

　　两人进了一间单人病房，里面的消毒水味道很重，旁边正在查房的护士大概是认得蓝焰的，出门的时候把他叫到一边，说道，老太太病情很严重，后事大概就在这一两天了，我们这边已经给王公馆打了电话。然后又嘱咐两人不要刺激病人，就端着药盘出去了。

　　明心站在门口，看见床上鼓起了很大一团，床头一大堆医疗器具，一个头发花白，蓬头垢面的老人深深陷在枕头里。

　　她睁着眼睛，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蓝焰。
　　蓝焰两手抱臂，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明心无奈，走到床边，低头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好。”见那人没有反应，便走到床头柜前，端起热水瓶，倒了一杯热水，又怯怯地问：“你要不要喝水？”过了一会儿又歪着头说：“您认得我吗？”

　　明心等了一会儿，最后很确定地对蓝焰说：“她睡着了，我想离开这里。”

　　蓝焰立在门口，淡淡地说：“再多坐一会儿，你和老太太的感情很深厚，从外面回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她。”
　　明心挠了挠头：“可我不是王小姐啊，要不你把我送回家吧，我不想冒充她了。”
　　蓝焰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老实坐着。”

　　明心撅着嘴巴，重新坐在椅子上，目光一扫，忽然一惊，叫道：“她醒了。”明心趴到病床前，轻声问：“您醒了吗？”
　　老人眼皮动了一下，并没什么反应。

　　明心疑惑地转过脸，轻声对蓝焰说：“我刚才明明看见她眼睛睁开了。”
　　蓝焰俯身看了一眼，单手搭在桌子上，手指在医疗仪器上按了几下，又对明心说：“我送你出去吧。”

　　明心求之不得，率先出了房门。蓝焰顺手把房门带上，跟她一起走出了医院，上车之后，明心两手撑着座椅，脑袋前伸，专注地望着道路，又问道：“你要送我回家吗？”
　　蓝焰道：“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