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妖记》商周

4、碧瑶（2）

　　东方白一路小跑回到东方术和张宇所在的院子，降妖阵早已画好，两人正站在院子里低声私语。东方白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转，无视张宇探究的目光，若无其事的跑到东方术身边，笑得一派天真：“这园子太大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亏得哥哥你气场强大，我循着你的气息找回来的。”
　　东方术暗自瞥他一眼，没有接话，一个过目不忘的人竟然能迷路？鬼都不信！
　　东方白自然知道骗不过自己哥哥，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世人都只需要“善意的谎言”而不需要真话，再说他又不是说给东方术听的，而是说给张宇听的。
　　这种场面话张宇也是习惯了的，神情自然，微笑满分，出口便是不卑不亢的夸奖，赞扬了一番少年英才前途无量等等，听得东方白险些吐了，立刻借口要看那浮雕瓦当躲得远远的。
　　此时寻找东方白无果的管家也回来了，看到东方白十分不满，本要抱怨几句，适逢一个佣人来给张宇送药，管家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东方术闻着药味，突然问道：“不知张先生喝的是什么药？”
　　张宇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笑道：“还不是被这妖怪闹得无法安睡，一个药师给我开了些安神的药。”说罢将药一饮而尽，吩咐佣人和管家赶紧都撤下去。
　　药师？东方术不再追问继续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不远处的东方白看得一清二楚，暗自嘟囔：“我哥是想提醒你药里有血腥之气，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毒死活该。”
　　大厅里的古老座钟发出笨重的十二声响，东方白抬头看着隐入乌云后的满月，心头略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像是印证他心底的猜想一样，手腕上的桃核微微颤动，空气中也弥漫着桃花的香气，他猛然扭头看向门口。
　　其实不止是东方白，所有的人都在看向门口。
　　院门外一个貌美女子亭亭玉立，细钗礼衣，花钿粉妆，似是要迈过那朱红描金的大门去参加一场鸾歌凤舞的宫廷盛宴。
　　东方白的第一反应是：女人换衣服化妆这么快？第二反应是：我去，不是说不会来吗？这院子里有降妖阵啊！
　　那貌美女子自然不是别人，正是碧瑶，眼见碧瑶要抬步进门，东方白不假思索的出声制止：“碧瑶姐姐不要进来！”人也旋风般冲向院门挡住碧瑶。
　　东方术本想阻拦东方白，却诧异的发现一直镇定自如的张宇双拳紧握青筋暴涨，眉宇间竟然对前去拦门的东方白透出一股杀气，登时心中不悦，决定先静观其变。
　　挡住院门的东方白对身后的一切毫无所觉，一门心思的劝说碧瑶，“美女姐姐啊，你都知道这院子里有降妖阵了怎么还要往里闯呢？你不要看我哥哥年轻就瞧不起他，他那降妖阵虽说不能跟我老爹画的那样让妖怪魂飞魄散，但毁个三五百年的道行还是可以的，而且我哥可不像我一样善良，他对待妖怪毫不手软，昨天刚灭了一条可爱的小鱼，啊--”
　　忍无可忍的东方术抬脚踹过去，“闭嘴！那是茈鱼！是上古凶兽！”
　　东方白身子仍是牢牢的挡着院门，扭头想跟东方术理论，却见本应该在门外的碧瑶竟已到了他身后，想伸手去拦，却发现身子动不了了，不止是他，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东方术暗暗心惊，能定住他，少说也得三千年的修为，但这桃花妖不过千百的修行，而根性纯净，不仅没有一丝妖气，反而隐隐有一股仙气，怕也是另有隐情。
　　碧瑶似是明了东方术心中所想，但并未多作解释，只是向他盈盈一拜，“这位大师，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说罢又回眸对东方白一笑，“你们兄弟都是好人，暂时委屈你们了，待我了却旧事，你们自会恢复自由身。”
　　东方白越发觉得不安，扭着脖子急切大喊：“碧瑶姐姐，你可不要做傻事。”
　　碧瑶低头哀婉一笑，转身走向降妖阵。
　　从碧瑶出现起，张宇就已是一身冷汗，他没有想到碧瑶的道行竟然高深到连降妖世家的人都镇不住她。如今碧瑶一步步向他走来，好像以前的那些夜晚，她轻衣素裙端着一碗清香的桃花粥款款而来，听他诉说心中的压抑和苦闷，今天的碧瑶还是那么美艳，但在张宇眼里却已然是索命的阎罗，他现在只期盼东方术的降妖阵能起作用，可令他失望的是，碧瑶在降妖阵前停住了，他这才想起刚才东方白的一番唠叨，碧瑶早就知道那儿有降妖阵，只怕她也早已知道他要杀她，那她还为何而来？是为了报复吗？思及至此，张宇心中更是恐惧至极。
　　碧瑶只是看一眼张宇的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拂袖一挥，降妖阵便现出了形，她直视着张宇惊恐的目光，“你若想要我死，直说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张宇慌忙辩解，“我并不想要你死，我只是想把这宅子卖掉，但是你一直阻挠，我只好出此下策。”
　　碧瑶环顾着历经数百年风雨屹立不倒的古宅，幽幽一叹，“其实我早该明白的，即便留着这宅子，那人也回不来了。”她将目光重新落回张宇身上，仿佛透过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又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在桃花树下喝桃花酒的人。
　　“你是谁？”
　　“我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那我是谁？”
　　“你——你是碧瑶，是天底下最美的桃花。”
　　……
　　“公子，小公子念的诗是什么意思？”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意思是当年的佳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桃花还在年年盛开笑对春风。”
　　“那桃花岂不是很孤独？”
　　“碧瑶姑姑，这首诗是写人的，不是写桃花的。”
　　……
　　“碧瑶，今年的桃花开的最好。”
　　“公子，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是，前年大前年，每年你都这么说。”
　　“因为花开年年不相似，所以每年都是最好的，明年肯定会开得更好。”
　　然而第二年桃花没有开，因为那个赏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碧瑶守着那颗桃树护着这个宅子等了千年，直到张宇出现，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那个赏花的人回来了，忘却了妖界的忌讳，不顾一切的现身相见，却招来了杀身之祸。
　　或许是碧瑶眼中的痴迷和怀念又给了张宇一线希望，他壮着胆子大喊:“碧瑶，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真的只是想卖掉宅子而已，公司的资金周转不灵，我只好拿这古宅抵押，我答应你一旦公司回到正轨，我再把这宅子买回来，种很多很多的桃树，每年都陪你看桃花盛开——”
　　院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打断了张宇的话，张宇抬眼望见那从远处走来的一身月白长袍的俊秀男子，顿时如得了救星一般，“药师，救我！”
　　东方术和东方白心里都忍不住吐槽：你是猪嘛，这也是个妖！
　　然而张宇并不知道，他一心一意的期待着这个一个月前突然出现给他出谋划策给他调养身体看似神通广大的药师能救他出苦海。
　　那白衣男子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张宇，又扫了一眼东方家的两兄弟，抬手将东方白推至一边，举步进门，走至碧瑶身后。
　　碧瑶无需回身便已知身后是谁，只问了一句：“你给他吃了什么？” 白衣男子厌恶的斜睨一眼张宇，“我的肉。”
　　张宇这时候也看明白了，那白衣药师和碧瑶分明是认识的，他一时之间也无法理清更无法接受，“药师，你——”
　　白衣男子压根就无视张宇的存在，一径劝说碧瑶，“碧瑶，你应该已经明白他在骗你，跟我走吧。”
　　碧瑶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挽起白衣男子的衣袖，看着渗透血迹的绷带，心中苦楚，“自损血肉，三年难愈，你又何苦？”
　　白衣男子自是见不得碧瑶伤心，放下衣袖遮住伤口，云淡风轻的回道：“人心难测，人言难断，唯有如此，让你知晓他话中真假。”
　　如果说此时的张宇还理不清状况，他可就真是傻子了，他脑中心思急转，痛心疾首的忏悔：“原来是药师你在骗我，碧瑶，我错了，我不该轻信这个假药师的话，以为你是来害我的妖怪——”
　　碧瑶打断张宇的忏悔，直截了当的问道：“你可曾喜欢过我？”
　　张宇顿了一顿，立刻申明：“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出乎张宇意料，碧瑶听到这句回答不但没有喜悦反而更加悲伤，连目光都挪开了。
　　眼见碧瑶凝视着降妖阵，而白衣男子痴痴凝视碧瑶，都不搭理张宇，东方术难得好心给张宇解惑：“这个药师是讹兽，《神异经》中有记载，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东方白翻译：“意思就是吃了他的肉的人就再也不能说真话了，刚才你喝的那碗药里有血腥之气，就是他用自己的肉熬煮而成的，所以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假话，碧瑶姐姐心里清楚着呢。”
　　纵使再能言善辩，张宇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了。真话不能说，假话一点击破，那还有何话可说？
　　碧瑶看看面如土灰的张宇，“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但我何尝不是在骗我自己，明知道那人不会回来了还要执着的等在这里，雷劫毁了原来的宅子，我便耗损妖骨修出跟原来一样的宅子，我以为只要这宅子还在，桃树还在，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但是那人终究是回不来了，即便你跟他一模一样，你也终究不是他。”她转身直视着白衣男子深情的目光，“当年你跟我说公子是天庭重犯，他消失是因为受了天谴，我知道你跟我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怕我接受不了被公子抛弃的事实，无论如何谢谢你陪我度过了这漫长的千年岁月。记得当年公子念过两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良人既已不在，桃花又怎能笑对春风？”说罢，碧瑶毫不犹豫的踏入降妖阵，转瞬便被阵阵金光笼罩，化作片片桃花随风而散，百年古宅雕梁画栋也在顷刻间坍塌成泥。
　　白衣男子阻拦不及，只来得及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他自嘲笑道：“我虽好骗人，却从未骗过你。”说罢，他也踏入降妖阵，瞬间现出兔身原形，化作点点白沙去追随飘散的桃花。

　　当夜东方白回去之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俊朗神仙带着收养的小男孩来到清源山，平地修起一所院子，在院子里亲手种下一棵桃树，他日日在树下教男孩念书习字，桃树开花的那年，树下的人多了碧瑶，后来神仙又救了一只讹兽，每年春天，他们都在桃树下赏桃花饮桃花酒，直到那一年神仙不见了，往日欢闹的宅院变得如死水一般，桃树也再没开过花。长大后的男孩中了状元衣锦还乡，将原来的宅子修整扩建，将原来那所宅院取名桃花源，男孩娶妻生子添了仆人，宅院里又热闹起来，但这热闹却不属于碧瑶，她将自己封在了桃花源里，日日在桃树下等着，讹兽则一直陪着她。后来雷劫毁了宅院，碧瑶取了自己的妖骨重修宅院依旧痴痴的等着，直到有一天宅院里来了一个跟神仙一模一样的人，千年没开过花的桃树再次盛开，等了太久的碧瑶罔顾妖界禁忌，化作人身去寻求千年的等待……
　　醒来之后东方白盯着手腕上的桃核久久不能释怀，决定还是找自己神通广大的哥哥问个明白。
　　东方术对着桃核研究了半天，又翻阅了几本古籍，才理清事情前因后果，“这桃核可不是凡间之物，是西王母蟠桃园的桃树种子，碧瑶等的应该是当年看守蟠桃园的神仙，后来因看不惯天界的死板而私自下凡，将从蟠桃园带出的桃树种子种在凡间，那桃树竟也修出了人形，就是碧瑶。好景不长，天庭派了天将前来捉拿，那神仙自行上天请罪，受诛仙之罚，魂飞魄丧。讹兽倒是真没说谎，那神仙不是抛弃了碧瑶，而是怕连累碧瑶才悄悄离开的。”
　　没想到一颗小小的桃核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故事，东方白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桃核，这桃核既然是碧瑶特地给他的，又可以托梦给他，肯定不是普通的桃核，他突发奇想，“那这个桃核种下去是不是也可以长出桃树？”
　　“可能会——”不等东方术说完，东方白已经旋风一般冲到院子里挖坑埋土浇水，东方术站在窗口看着，径自说完后面的话。“也可能不会啊，碧瑶能修成人形是那神仙用自己的仙家血气养成的，你一个傻小子还想养出个桃花妖吗？”
　　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
　　第二天，东方术看着院中亭亭如云的一树桃花，以及在桃树下傻笑的东方白，十分庆幸昨天没有把话说太满，随即心中多了新的忧虑，应该不会修出个桃花妖吧？
　　“哥，那个人一直站在院墙外看这边，这还没到桃花开的季节，咱们这桃花是不是太扎眼了？”
　　东方术顺着东方白手指的方向也看到了院墙外的人，只不过隔着桃花瓣瓣，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他笑着拍拍一脸紧张的东方白，“不必在意，不过是赏花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