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的青春流水账》金禹

2、电梯里的男人

　　2005年，八月，北京。

　　炎热的季节。
　　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太阳已经干喇喇地悬在头顶。所有的思绪连同情感，似乎都被抽掉了水分，脑海中只剩一片干巴巴的沙漠。
　　冲进开着冷风的写字楼的那一刻，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突然被扔进冷水里，李莫莫感觉自己发懵的脑袋似乎也“呲”地发出一声响，然后就噼里啪啦的炸开了。
　　她站在门口愣了几秒钟，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激灵，感觉全身大大小小的零部件都丁零当啷地回归本位了，才迈开步向电梯间走去。
　　等电梯的人不是很多，因为是新开放的写字楼，搬进来的公司还是屈指可数。以18楼为界，以上和以下的电梯间是分开的，而每处又有六部电梯同时运作，因此不会担心等太长的时间。
　　但莫莫还是有些不耐烦了。她略微调整了一下挎包的肩带，左手抚上左耳垂上的圆形大耳环，食指沿着银环划圈，同时脚下也不安分起来，右脚的鞋跟轻轻地有节奏地点在清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细微但清晰的敲打声。
　　莫莫发现自己越来越缺乏耐性了，尤其是在等待的时候。记得上学的时候，为了能挤月票公车，她宁愿等半个多小时也不肯坐几分钟一趟的空调车的。
　　不过才工作一个多月而已呵。莫莫想着，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大约食指在耳环上划到第十三个圈的时候，电梯来了。
　　莫莫工作的公司在23楼，据说同老板的生日数字相吻合。莫莫来上班的第一天，公司也才刚刚搬过来不到一周，写字楼是新的，办公室是新的，莫莫喜欢。
　　这是李莫莫初涉社会找的第一份工作。一家美国公司，但老板是个约旦人，说一口奇怪的英语，用同事吴蕊的话说，就是“带着榴莲味道的英语”。
　　李莫莫至今都认为自己是稀里糊涂地进了这家公司的。当初和许多面临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莫莫也开始在招聘网站上铺天盖地的撒网，没有目标，没有标准，甚至有时都不看具体的招聘职位和公司介绍，只是拼命地投简历，平均一天会投出上百份。
　　莫莫说不上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比起别人来，她的求职经历似乎简单了许多。简历投出两天后，便有公司打电话来要她去面试。一家是个新注册的杂志社，另外一家，便是莫莫现在工作的公司。
　　其实莫莫原本是看重杂志社的，因为她想当编辑，觉得玩文字会比较酷一些，初试似乎也很顺利，但这个想法在莫莫去了一趟洗手间后就被打消了，因为她发现杂志社的洗手间里没有手纸，而门外还郑重其事地贴了一张A4打印纸，上面赫然写着“请自带手纸”。李莫莫瞪了那张纸半天，终于落荒而逃，杂志社再打来电话时，她想也不想就推掉了。
　　而现在这家公司，面试的过程出奇地简单而迅速，没有经历过什么重重选拔，老板直问了几个问题，李莫莫还没来得及适应那带着榴莲味儿的英语呢，就听见旁边的助理说，你下周可以来上班了。
　　李莫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工作。走出写字楼的那一刻，她才回过神来，顿时有种欢欣满溢的感觉。仔细想想，论文答辩结束才刚刚过了一周，毕业典礼还没开呢，自己已经要工作了，而且还是家外企，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想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在宿舍里引起个不小的轰动，莫莫低头笑了，小小的虚荣心着实满足了一把。
　　可是现在，李莫莫却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太仓促了。
　　还是说一切来得太容易，反而会觉得有悖常理、不太真实了呢？
　　电梯停在23层的时候，李莫莫还在盯着上面的指示灯发愣，待到她意识恢复状态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闭。她赌气地扯扯头发，懊丧地看着仍然亮着的指示数字：28。
　　莫莫冲着电梯里的镜子做了个不算好看的鬼脸，猛地发现身后两个男人正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表情有些奇怪，一个则似笑非笑。
　　莫莫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有些生气，似乎有种被人窥见隐私的感觉。
　　28层？那个日本公司？
　　莫莫更有些气恼了，她向来就对日本人没好感，更是把在日企工作的中国人视为叛徒。当然，日本料理除外，莫莫倒是很喜欢寿司和生鱼片的，而每次在日餐店大快朵颐的时候，“美食属于全人类”就是她最充分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悠然而生，回过头狠狠瞪了那两个人一眼。后面的两人都略微有些愣怔，表情更加奇怪了。
　　终于上到28层，莫莫侧了侧身，两个男人从旁边走出电梯，后面的那个人在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莫莫，伸长手臂，按下了数字23，然后低下头走了出去。
　　莫莫呆了一呆，看着电梯门慢慢关上。

　　整个上午，李莫莫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抓紧时间翻译完两篇报道后，她开始在MSN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自己的一帮狐朋狗友聊天。
　　莫莫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应聘的职位是总经理助理，可是入职的时候人事经理却把她引到了编辑部负责人的面前，于是莫莫就稀里糊涂地做了编辑部的英文翻译，而每天的工作就是翻译两篇财经报道挂在公司经营的网站上。
　　莫莫起初很不满意这样的安排，虽说自己的专业是英语，但她对翻译这行兴趣缺缺，也觉得自己缺乏这方面的耐性和实力。然而很快她就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约旦老板的助理了。自己来了一个多月，里面的助理已经换了三个了，大都是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工作强度 –在这里，老板的助理叫PA，也就是Personal Assistant，私人助理，顾名思义，不但办公室的事情要管，连老板的家务也要操心，空调坏了都得联系人来修，天天加班，事事烦心。相比之下，莫莫倒真是自在得很，老板很少会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而莫莫的座位恰好又在一角落，每次主管巡视的时候，都是走到她前面的那排桌子便开始回转，涉险程度大大降低。
　　于是，李莫莫每天总会在上午集中精力与时间突击作业，其余时候便是在网上游荡了。

　　今天大家好像都很忙，MSN上和每个人打招呼，响应者寥寥无几。莫莫抱着水杯，下巴搁在杯沿上，看着电脑桌面右下角的时间，心里开始琢磨着中午要去哪里吃饭。
　　她伸长脖子，欠欠身，往前台方向看了看。前台的吴蕊正盯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打字。
　　莫莫在MSN上对着吴蕊敲了行字：“美女，去哪儿吃饭？”
　　“不知道，你呢？”
　　“千万别去楼下的快餐厅，菜做得很烂。”
　　“那我们去哪里吃？”吴蕊打出一个郁闷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莫莫坐在座位上，眉头已经皱成一团了。
　　对于李莫莫来说，每天的午饭安排是让她最为头疼的。公司地处繁华的CBD区域，周围大都是高级的西餐厅或者是鲍翅海鲜之类的酒楼，对于收入微薄的莫莫来说，出入这些地方是太大的奢侈。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地下二层的快餐厅，但偏偏莫莫又是个贪恋美食的主儿，对入口的东西很是挑剔，快餐厅内的食物实在让她提不起兴趣，于是每天中午，大概就是莫莫叹气次数最多的时候。
　　“丁丁，你中午去哪里吃饭？”莫莫用手指戳戳前面的丁小薇。
　　丁小薇是个羞涩的南方女孩，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皮肤白皙，眼睛细长，留一头黑色的长发，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柔柔细细，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回过头对着莫莫有点歉然地笑了笑：“莫莫，我今天带饭了。”
　　莫莫觉得自己要撞墙了。老天，连吃个午饭都这么难么？

　　看着时间已经显示为11：58的时候，李莫莫猛地抓起电话，拨了前台分机：“吴蕊，我决定了，中午去二楼的‘西咖隆’！”
　　电话那头静默两秒钟，之后传来吴蕊甜美而略带疑惑的声音，“姐姐，你发财了么？”
　　“没有，我只是决定去那里吃午饭而已。”李莫莫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严肃。
　　“呃……”吴蕊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那头已经挂断。正在疑惑，一抬头李莫莫的大耳环已经在眼前晃动了。
　　“姐姐，”吴蕊看着陆续经过前台走出门外的同事，压低声音说，“那里好像不便宜呢。”
　　莫莫一脸神秘兮兮的笑：“是不便宜，但更是有待开发的桃花源呢。你想啊，能去那里吃午饭的，肯定是有钱多金的，没准儿能创造个偶遇什么的，一转身就碰上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就算没有白马，青蛙也能抓住一两只的……”
　　莫莫还没说完呢，就见吴蕊带着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使劲点头。
　　李莫莫心里乐坏了，小孩就是小孩，哈哈，好骗。
　　吴蕊比李莫莫小两岁，天津人，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来北京学了个自考，很辛苦地拿了个工商管理的专科。她比莫莫早两个月来这家公司，先是做客服，后来又到了前台。吴蕊个子不高，圆嘟嘟的苹果脸，大眼睛，声音甜甜的，做事情很是认真，李莫莫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吃饭的时候也常常是两个人一起行动。

　　二楼的“西咖隆”是家风味餐厅，四周是通体透明的玻璃，里面摆乳白色的大理石餐桌和橙色的布艺沙发。
　　莫莫和吴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服务生送来精美的菜单，摆上两套精致的餐具。两个人开始埋头研究菜单。
　　很多新奇的菜色和名字。
　　李莫莫在菜单研究上很具有不耻下问的精神，尽管有图片，她还是喜欢向服务生询问每道菜的详细做法。其实不仅仅是为了选一道可口的菜肴，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实践提供一些指导。莫莫确实在美食上有一定天赋，一般在尝过一种新菜式后，她能够将其加工方法和所用调料猜个大概，回家后则一定要亲手做出来，而味道，也常常不会太差。
　　再三比较之后，莫莫点了一份金瓜炒饭和一份例汤。本来还想要一份双色冰淇淋的，但吴蕊说会发胖，她只好痛苦地放弃这个念头。
　　等饭上桌的空档里，吴蕊晃着脑袋四处张望，“哎，我发现个问题，这里的女人比男人多呢！”
　　莫莫眼睛翻了翻：“大概都和你一样，想来撞个偶遇什么的。”
　　“而且都是美女呢。”吴蕊继续发表感慨，“我发现了，现在的美女越来越多，好男人才是凤毛麟角呢。”
　　莫莫撇撇嘴：“什么样的才算好男人？又帅又多金的？太少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有。”
　　“不都说现在是男多女少么？怎么还有那么多单身女人呢？”
　　“刚才说了啊，好男人太少，而优秀的女人太多了，这样的女人看不上一般的男人，而一般的男人又不敢高攀这样的女人；许多女人都把青春给了学业和事业，据说这也是为提升自我价值以致可以标得更高的价码，等到价值提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年龄也大了，想要找个好男人就更不容易了，那些事业有成的男人，要么成家了，要么就是会找个更年轻漂亮的，谁还有兴趣看你老姑婆啊？”
　　吴蕊眨着眼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半天，然后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店里的人本身不是很多，饭上得很快，莫莫已经急不可耐地抄起汤匙，先喝了一大口汤。
　　嗯……很不错的乌骨汤呢。
　　莫莫眯起眼睛，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一道微笑，心里开始盘算这顿严重超支的午餐似乎还是物有所值的。莫莫在美食上向来是很舍得花钱的。
　　两人边聊边吃，之前的一席话似乎打破的吴蕊对于浪漫邂逅的幻想，她不再东张西望，话题也由男女情感转到了明星八卦上。

　　从进入餐厅的那一刻起，李莫莫就感受到一道奇怪的目光，总是似有似无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并没有刻意去寻找目光的来源，莫莫对别人的注视已经习以为常，倒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漂亮、身材有多好，而是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很独特的东西，就像她以前的男朋友说的那样，莫莫周身笼罩着“迷离的阳光”，让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想要弄明白她那种复杂的气质中究竟混杂的是天真、淡漠还是熟悉的陌生感。
　　但是目光始终飘在她周围。莫莫开始感觉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斜对面角落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视线在空中撞击，那双眼睛却没有任何回避，黑色瞳孔中的笑意更浓了。一双男人的眼睛。
　　莫莫有些生气。她觉得如此肆无忌惮地对视简直是对自己的轻视和挑衅。
　　她气恼地瞪了眼睛主人一眼，低下头，闷闷地用勺子把盘子里的炒饭拢在一起再使劲地压扁。
　　“那么，”对面的吴蕊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该怎么办呢？”
　　“嘎？”李莫莫显然没听明白。
　　“就是，我想工作，想做个优秀的女人，又想找个好男人，他要爱我，还不能怕我，该怎么办呢？”
　　可怜的吴蕊，原来还在想这个问题！
　　莫莫拍拍脑门，半天才说话：“吴蕊，你谈过恋爱吗？”
　　吴蕊轻轻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就这样，你先找个男朋友，然后你一边努力工作，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女强人，一边培养你的男朋友，让他成为你心目中的好男人，人都说好男人是女人培养出来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可是，好像……很难哦。”吴蕊扁着嘴，手中的叉子插在一根芥兰上。
　　莫莫没说话，侧头望向窗外，夏日的阳光赤裸裸地刺在柏油路面上，车辆似乎也被固定凝滞，缓慢地向前移动。
　　“恩。很难。”仿佛思考了很久，莫莫很认真地大声回答。
　　斜对面一声轻笑。莫莫不悦地扬扬眉，看着那个男人。似乎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吗？
　　莫莫在脑海里飞快地寻了一圈，没印象。
　　突然，她嘴角一翘，向对方抛出个妩媚的笑。
　　男人愣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看见那个靠窗口的戴着大耳环的女孩将对面女孩的肩膀扭过来对着自己：“考考你的语言表达能力，描述一下你对面的那个男人。”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听见旁边有人在嗤嗤地笑。
　　“啊……”吴蕊有些发愣。看看李莫莫，再看看那个男人，气氛似乎不太对哦。
　　“说啊，吴蕊。”李莫莫使劲摇着她的肩膀。
　　“呃……国字脸，皮肤有点黑，额头……很宽，眼睛，好像是单眼皮，或者是内双，鼻子还算挺吧，嘴巴不是很大，上嘴唇比较厚一点，个子，很高，嗯……看起来还算有点帅吧。”
　　吴蕊说话的时候，李莫莫也在打量那个男人。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睛不再瞧着这边，低着头自己喝茶。
　　“呵呵……”莫莫笑了起来，她敢肯定吴蕊的话滴字不漏地飘进了男人的耳朵。
　　吴蕊也感到些有趣，跟着莫莫咯咯地笑起来。
　　“吴蕊，白马这里是找不到了，青蛙倒是真的有呢。”莫莫瞅着盘子里剩下的几颗饭粒，嘴角露出个大大的弧形。
　　男人终于坐不住了，结账起身离开。莫莫扬起下颌，朝着斜对面的空座位笑了笑，带着点胜利后的得意。
　　午餐时的乐趣让李莫莫心情愉快了不少，她拉着吴蕊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餐厅，往电梯方向走。
　　还未走到便听到“叮”的一声，莫莫急唤了一声“等等”便拽着吴蕊紧跑几步，冲进一扇开着的电梯门，正要对里面的人说谢谢，突然听见吴蕊“咦？”了一声，一抬头，又是这个男人！
　　心里正别扭，突然看见男人手臂一伸，按了一下23，再看上边，数字28同时闪亮。
　　莫莫心中一动，恍然记起，早上的那个男人！
　　她忍不住抬头，男人对她微笑着点点头。吴蕊在旁边奇怪地眨着眼睛。
　　李莫莫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了。
　　她豪爽地伸出右手，“谢谢，我是李莫莫。”男人似乎已经对她出其不意的举动不再表示惊诧，自然地握了握她的指尖，“我叫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