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68、六十七

　　雨下得更大了，江南的潮湿寒气从地面升腾起来，笼罩了四周，而眼前的棚子虽然不大却很干净，蒸腾的热气驱散了寒意，这招揽生意的婆婆年纪虽然很大，可整个人收拾的分外利落，让人一看便觉得她做的东西一定又好吃又干净。
　　佑霆拉着挽宁走进临时搭建的油布棚，准备歇歇脚。
　　他站定打量着简陋的桌椅和食具，挽宁却忙掏出手帕替他擦着身上发丝上密布的水珠儿，那分外仔细的样子，竟是连自己湿透的衣服也没有在意。
　　精神矍铄的老婆婆摇头道“哎呦呦，好个可人儿，这么标致，还懂得疼人。只是这位公子爷呀，小姑娘年纪如此小，长得又俊俏，你怎么倒不知道心疼呢？”
　　佑霆闻言，转过头来。
　　“你看看她的鞋袜，冬雨最伤人，怎么好带着她在雨水里走来走去？她的鞋子都湿透了，这可要伤身的呀！”
　　佑霆从来没有被人因为这种事情训导过，他低下头心疼地看着挽宁，拉过她的手腕，双掌包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问“冷了吧？”
　　湿透的鞋子往后缩，藏在了裙摆中，挽宁摇摇头。
　　佑霆将她按到桌旁木凳上，忽矮身蹲下，从旁拿过一个小巧竹凳垫在挽宁脚下。油布棚虽然挡住了雨点，地面虽不像外面尽是积水但仍然潮湿，他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隔住寒气，只是挽宁没有想到，他，竟会俯下身，屈尊蹲在自己面前，亲自拿过小凳子，亲自把自己的双脚放在凳踏上。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用抬头仰视。
　　“劳烦婆婆为她找一双可以替换的鞋袜。”佑霆说道。
　　老婆婆脸上也闪烁着惊讶之色，但很快笑眯眯地，赞扬地答应着离开了。
　　“少爷。”挽宁下意识地唤道。
　　佑霆无所谓地笑了笑，并没有尴尬和窘迫，他宽大温暖的手掌在挽宁冰凉的小腿上按摩着，担忧地说“你的腿伤刚刚好，我怎么忘了？本来怕你闷，想带你出来走走，谁知道竟会下雨。别担心，活动了经脉再换下湿的鞋袜就好了。”
　　“我其实没事……”挽宁低声解释，身后便传来老婆婆的笑声，她抿着嘴，转头见婆婆手中提着一双干净的鞋袜。
　　挽宁伸手去接，可婆婆却满面笑容的将鞋袜递给了佑霆，晶亮的眼睛里笑意融融。
　　“我来——”挽宁急忙道。
　　“不”佑霆先抬起了她小巧的右足，道“我来。”
　　挽宁感觉到心跳，跳得剧烈异常，佑霆低着头，他身上的绸袍颜色十分淡雅，衣服的一角落到地面，沾染了污渍泥水，但是素来干净的他此时却并没有在意，全部的精神和心思都集中在对她的关爱中。他脱掉她湿了的绣鞋，摆在一旁，然后是浸透泥水的白袜，他用自己帕子擦干挽宁湿漉漉的双足，温暖的手握住小巧的足底。
　　温暖，瞬间汹涌地沿着足底上涌，那么宠溺，那么让人贪恋。
　　挽宁不安地想要抽回双足，但佑霆却用力抓住了她。
　　“别动。”他沉肃的声音像是命令，可接下来他又细致地一件件为挽宁穿好干爽的鞋袜。
　　“唔”挽宁的耳边忽然传来老婆婆满意的哼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手肘轻碰挽宁，眨眨眼道“小姑娘，他对你相当的好呢，愿意在你面前矮下身子，只有真心喜欢的男人才肯。呵呵，让我想起我和我家那老头子从前的事情了，呵呵——”
　　“……”挽宁无言相对，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若是自己真如冬月夜里其他情侣的话，想必会十分欣喜吧。
　　“我不太会，你还舒服么？”佑霆扬起头，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儿，这么普通的小事竟然让他冒出了汗。
　　“怎么会不舒服？”老婆婆笑眯眯地剜了佑霆一眼，将手里托盘放在桌上“天气冷，又淋了雨，快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别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啦！”
　　说完，她又轻飘飘地走开了。
　　而这时，外边正巧走过一个挽着花篮的小男孩儿。
　　佑霆专注地看着低头喝汤的挽宁，听到叫卖，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小男孩兴冲冲地跑过来，隔着油布棚桌子般高的隔板道“这位公子，要买一株泽兰吗？”
　　佑霆点点头，递给男孩一块碎银，那孩子高兴极了，将所剩的泽兰尽数递过来以便挑选，佑霆伸手抽出一株最清脆挺拔的香草。
　　“公子，这兰草是我白天在梧桐山中采的，很香呢！姑娘们都喜欢。”男孩讨好地说着，声音清脆。
　　佑霆笑了，又对他挥挥手。
　　雨声窸窣，孩子的脚步踢踏远去，挽宁手中的勺子叮地一声落在瓷碗中。
　　泽兰淡雅的香气环绕在鼻尖。
　　他将那株兰草递到面前，等着她伸手去接，挽宁从那幽深难懂的眼眸里看到了冬月夜中独有的热烈和恋慕，她心底的震动远比勺子跌落的声音更大更强。
　　“挽宁——”佑霆轻声呼唤，将她从惊讶的呆愣中叫醒。
　　挽宁接过了泽兰，同时递回一只玉簪，那是她在最相思梳妆时替换下来的，仅有可以馈赠的东西。只是，佑霆没有去接，他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眸中精光乍射，灯火映照下的英俊面容流露出压抑的怒意。
　　“为什么？”许久，他沙哑地问道。
　　挽宁始终不抬头看他，轻轻回答。
　　“那个姑娘接过你的回赠，也不曾问道为什么。”
　　“我不接受。”
　　“可这是规矩。”
　　“我不接受，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确实喜欢和你在一起，但我更喜欢自由……”
　　“自由？！”佑霆诧异地反问。
　　“不被禁锢在一处的自由，不必执着于一件事的自由，永不会觉得不安觉得遗憾觉得患得患失的，心的自由，彻底的自由。”
　　人类，因为拥有心，因为拥有想要追寻和保护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得到真的，彻底的，自由。
　　佑霆冷笑道“你的理由我不认为是理由！”他深沉的眼睛利剑般盯住挽宁，但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失去了气势，他的手缓缓地接过玉簪，轻声道“可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我确实给不了。但你想要自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的面前？”
　　挽宁无法回答，她的自由本是要在禁锢了无数人的宫廷中寻找。
　　静谧的气氛中，再次响起婆婆的声音，她掀起装着豆花的木桶盖子，热气顿时弥漫。
　　挽宁站起身，为了避开这让人窒息的沉默，走到老婆婆身边，伸手接过瓷碗和勺子。
　　“婆婆，让我来帮你盛吧。”
　　老婆婆笑起来，空出来的手在挽宁肩头试探地轻轻一拂，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姑娘，女孩子本就该是如此，我总想把自己家的孙女也教成你这般温婉柔顺，大家闺秀的样子，可她却喜欢舞刀弄枪，整日里骑马来回，怎么也不听话，唉——”
　　“婆婆的孙女和我一般大吗？”挽宁盛着豆花，心不在焉，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她啊，已经十七岁了，若有你一半就好啦，不过你们要是见面，一定会互相喜欢的。”
　　挽宁闻言，勉强笑笑，看着桶里满满的豆花还没有卖出去，便掏出钱袋放到老婆婆手上，说道“天色晚了，婆婆就不要再摆摊，早些回去和老公公团聚也好。”
　　老婆婆愣了愣，笑意再起“真是个乖巧的丫头，你呀，别管我了，快回那边去吧，不然你的情郎可着急啦。”
　　她指了指挽宁身后，佑霆早已经站起身，他不再沉浸于被拒绝后的恼怒，反而面色沉肃，一双黑瞳中闪着寒光，右手弯曲，搭在腰间软剑上。
　　挽宁眼波流转，觉得异样，问道“怎么了？”
　　佑霆几步上前，拉过她，护在身后。
　　气息似乎在凝固。
　　油棚外又传来脚步声，一个老公公大步走进来，他的年岁虽然很大，但步伐十分轻快，眼睛也晶亮毫不浑浊。
　　佑霆的眸子猛地一缩，他看到老人手里捏着几根布条，那是王府暗卫袖口上特有的标致。
　　他退了一步，面色苍白，挡住挽宁，沉声道“你们是谁？”眸子一闪，他又道“放了她。”
　　老婆婆笑起来，没有答话，却转头生气地道“谁让你进来吓唬人？”
　　老公公哼了一声，闷闷地坐在凳子上，嘟囔着“先前，还不是你让的？”
　　“可我还没让你进来呢！你倒是把外边的人怎么样了？”
　　“我又没有杀，就是让他们几个月里不能动。”老公公轻松地回答，忽抬眼瞥了瞥佑霆与挽宁，不悦地问“你是不是改主意了？我说过咱们就不该插手小辈的事情。”
　　“你说过？哼，我的主意本来还没定呢！”老婆婆很得意，抢白了老公公，又转回头，朝佑霆道“你们两人都很讨人喜欢，又是一对，连我都羡慕了。小子，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家老头子说得很对，我们本不该插手小辈的事情，你们走吧。”
　　她说完，后边坐着的老公公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
　　这对斗嘴的老夫妇，竟会是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佑霆先前没有丝毫的察觉。他并不相信，仍旧护着挽宁，戒备地没有动。
　　“嘶，叫你们走，还不快走？要想动手，谁会费这么多话？！”老公公双目一睁，怒意乍现。
　　佑霆抿着嘴，右手垂了下来，的确，能将暗卫无声除去的人，可以轻松地让自己和挽宁陷在此处。
　　他紧紧揽着挽宁的纤腰，沉声道“谢谢两位前辈。”
　　说完身形忽动，带着惊讶无比的挽宁飞一般闪出油布棚，极快地朝集市另一头奔去。
　　棚子里老婆婆仍旧带着笑容。老公公为难地问“你怎么就放了他们呢？”
　　“呵，那凌家的小子怎会不知道我们想要杀他们呢？可是他却说‘放了她’。”
　　“就因为这句？”
　　“就因为这句。”
　　“这算什么？我也一样会说！”
　　“哼，你以为你会说，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就都会说么？我要是男人，就把那小姑娘推过来先挡一剑，然后夺路而逃，你知道什么呀！”老婆婆白了一眼老公公，气呼呼地舀了一碗豆花，坐下来吃。
　　老公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来回气恼地转来转去，气恼到。
　　“可是，可是，你该怎么跟宝贝孙子说呢？”
　　“这有什么难，就说压根没找到。”
　　“你！”
　　“唉——”老婆婆忽然长叹，晶亮的眼睛似乎倒映出从前记忆“我们都老成这样了，真是不该管小辈们的事情。”

　　集市的另一头，马车仍旧停在刚才的地方，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只有佑霆凝重异常的脸色让挽宁明白，他们刚刚竟然是生死之间。这样的高手若是遇到第二次……
　　马车缓缓停止，佑霆抿着唇，嚯地挑起帘子，率先跳下马车走进了客栈。
　　挽宁接过店家递来的雨伞时，他的身影早已经不见。宁王府所带出来的侍卫有限，这样一来暗访必然受阻，她知道他身上的重压，也了解他此时的心情，她心中担忧无比，很想追上去说些什么，或者追上去什么也不说，静静站在一边就好。可是，她却偏偏只能紧紧握着手中的雨伞，不能迈出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