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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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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星月将升。
水阁四周石灯朦胧隐约,光晕随风轻漾。
新月如钩,如此幽雅之地,轻灵美人,再加上这把极富盛名的琵琶,琼华水阁仿若与四周漆黑的暮色分离开来,形成一座流光四射的仙舟。
然而那光亮也使夜分外浓重。
黑暗的竹林中有几枚影子映着光亮而动,倏然隐没在通往山下的路上。这条路正通向御宴盛会所在,紫云阁。
月华斜挂东天,紫云阁灯火通明,宴席正值喧闹之时。陛下及诸位皇子坐在庭阶丹墀之上,与庭中百官们欢饮说笑,不亦乐乎,没有了宫廷中礼数拘谨,倒也其乐融融。
永德皇帝是个极有威势的高贵男子。即使静静坐着,他的气势和风度也会从神态举止中展现出来,那种高高在上、凌于天下的风范,让人不觉生出几分忐忑几分崇拜又几分激动,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脚下。
陛下已过不惑之年,可身上的俊逸优雅却绝不是年轻的小伙子可以相比。他的笑带着魔力,让人总会以为自己被注意着,如沐春风,心中温暖到忘记面前是个心机深沉且高高在上的帝王。
此时的永德帝正神色温和地望着御座旁环绕的几个皇孙,笑容中多了些慈爱。
紫云阁宴会的主持交给了太子,所以皇上似乎并不操心。
太子佑昀也是个极为尽责的人,穿梭于席间敬酒,面色已经有些微红,衬着儒雅温润的容貌和略显瘦弱的身形,秀气文弱如同一个细瘦的少年。他的话语和态度也实在是太过柔弱温和,谦逊有加,威严稍逊,那些大臣们热络的回应,可心底并不都对太子抱着一万分的忠诚。
而丹墀之上那几位同样流着皇族血液的皇子们,更加不会。
“六弟——”太子佑寅笑着走到近前,佑霆赶忙起身相迎,神情恰到好处地显出一丝惊惶,低下头,口里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
“就叫二哥。”佑寅的语气永远那么温和儒雅,拉着佑霆一同坐下,十分亲近。
“今天的晚宴,二哥操劳了。”
“哪里,为父皇分忧……”佑寅笑着说,不经意间目光触到佑霆幽深乌黑的眼眸,忽然愣了一下,心头顿觉一紧,那漂亮的眼眸早已经失掉了锋芒的光彩,但竟然依旧让人忌惮。
“……本就是太子的责任。”他的语调变换,从亲切平易转为严肃认真。
佑霆眼眸一敛,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默默垂着头听受训诫。
佑寅叹了口气。心中大摇其头,果然是自己太过忧心,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真的是巧合被卷进而已。
想到这,依旧亲近地拉着佑霆的手臂,笑道“你这么拘谨干什么呢?我真是被这些人给灌怕了,一群武夫,除了喝酒舞刀,别的都不会。偏偏我就不喜欢这些,到你这儿来歇一会儿!”
太子佑寅所说的是丹墀下的几位武将,他们都是些有战功的将军,有些是从龙老臣,像是林幼谦,有些现任职雁北军中,像是英武将军陈博,有些则年少成名,像青州白甲将军吴敬宇。
这些将军手中握着的是整个朝廷的军权。
太子的温和谦雅为确实有被人称道的地方,可是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厌恶刀兵。治世盛况之中并没什么不妥,可是现在偏偏天下初定,治世不过刚刚露了个头,隐藏的祸患潜伏在四周,一如江南武侯高达。
这样的时候选一个厌恶刀兵,一味讲求温和的太子,佑霆曾想过许久也不明白自己父皇的心意,他猜不透。
不过,太子既然是来躲酒的,那么自己此时已经端在半空中的手就无法再抬起了。佑霆仍旧默默地放下杯子,眼睛里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波动,如果挽宁现在在,恐怕会分外惊奇他的隐忍和深沉。
太子没有让佑霆举着的酒杯重新回到桌面上,他托起他下沉的手腕,另一边又拿起另一杯酒。
这样一来,两人仿佛对饮般地都端起了杯子。
“但是六弟敬的酒,二哥怎么能推脱?”
佑霆思忖着起身道谢,但他也知道佑寅绝不会让自己说出谢字,果然他身子一动就被拉住。
佑寅呵呵笑。
“老六,你怎么跟二哥这样多礼呢?我可从来把你当做最亲近的兄弟,咱们之间从小到大也都亲厚有加,你说是不是?”
佑霆点点头,却趁佑寅露出满意笑容时,趁他不备忽地站了起来。
躬身谢道“二哥说得是,但太子为储君,君臣有别,臣弟不敢逾矩。”
佑寅目光之中恍然流露出一丝怜悯,现在他们之间的位置对照几年前仿佛调转了,身处太子之位的重负和从九霄跌落的痛苦到底哪一个更使人无法面对?他又一次亲切地拉住佑霆的手臂。
“六弟还是和以前一样明理,我最看重的也是这进退有度,总在父皇面前说起。父皇这次命你彻查贡玉一案,也是对你的信任。”
“太子说得是,臣弟一定尽心尽力办好此案。”佑霆坐在一边,认真地想了想,恭敬地回答。
他举止回答间的小心翼翼让佑寅几乎忘记了先前所有的怀疑。
太子温和,性格柔弱,佑霆也实在太了解这一点。
“一会儿宴会结束,你先不要回庄园,陪我走走。”
“二哥,这……”
“诶——听说老三明天要设宴请你,呵呵,二哥心里可不是滋味,要说亲厚,你跟我总比跟他强,是不是?”
佑霆皱起眉,仿佛对朝中党派之间的争斗避之不及,但又无法推脱,有些泄气似的,点头道“好,要是二哥还未尽兴,臣弟陪着就是。”
佑霆越是无心庙堂,佑寅越是放心,自己就可以随意摆弄这个没了争斗之心的弟弟,他笑着拍了拍佑霆的肩头。
“以你的才能,真的想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书生恐怕不能。你认认真真地做事,二哥不会亏待的。”
佑霆垂着眸,没有答话,只向后退了一步,施礼恭送。直到佑寅走到另一边他才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落座。
“六哥!”佑忻从旁走来,身上衣服早就乱七八糟,净是酒渍,衣襟也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今天喝得多么?身体如何?”
“还好,喝的不多。”佑霆笑了笑,将佑忻让到身边坐下。
“太子来……说了什么?”佑忻低声问。
“没说什么,只是约我一会儿走走。”
“啊?哦——”佑忻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六哥,父皇今日也问了我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呢?”佑霆并不惊讶。
“我是想跟你一起去江南查案。但我不知道你心里”他顿了顿,斟酌着道“你看,这虽然是个小案子,可……可又不小,依弟弟看,嗯,对六哥是个好机会,是不是?还是……你根本不想卷进去?”
佑忻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一种期待的光芒。
佑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又是轻轻一笑,端起酒杯,风轻云淡。
“父皇之命怎容违拗。”
佑忻眼神嚯地一亮。
“但此去凶险万分,你不该答应。”
佑忻愣了一瞬,紧接着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佑霆笑起来。
“好吧,但你先不要透露出去。让他们都冲着我来好了。”
“好,我听你的。”
永德帝将佑忻也派去一同查案,佑霆确实始料未及,贡玉案是个漩涡,唯一没有掉入其中的两个皇子,圣上还要亲手推一个进去,不知是何用意。但以佑忻的性格来说,他在身边既是对佑霆的助力,也是掣肘,也许永德帝的用意就在于此。可若是此案能够顺利完满,佑霆和佑忻就都会进入朝廷,实力比起宁王一人更不容人小觑,难道皇上就不担心朝廷之中霎时又出现一派加入争斗的力量吗?
想到这,佑霆不禁又暗自思忖,佑忻从小到大都是受到排挤的落拓皇子,一但有一天他接触到天下的中心,尝到了权利的滋味,真的还能顾及到他们二人此时之间的情谊么?
一切都未可知。
眼神飘向不远处的龙座,看着上位之上端坐的人,无法看透。像是飘荡无法触摸的轻纱,始终也猜不透。自己曾经受到过那样的喜爱和眷顾,但却因为一件事轻易失掉了荣耀,被毫不留情地抛入深渊,就在自己仿佛要粉身碎骨时,震怒的万钧雷霆却并没有落下来,可是那保全是以亲手赐死尔卓为代价。
君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到底是父亲,还是无情的君主呢?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永德帝抬起手,面色慈爱地冲绕膝玩闹的孩子说道“储林,过来爷爷这里。”
佑霆本已经要收回眼神,此时却不能不惊讶,看着储林投进永德帝的怀抱,那样子居然十分依赖亲近。
储林在爷爷怀中撒过娇,眼睛又望着桌案上的酒杯,分外好奇。
“储林要不要试一试?”永德帝逗弄着问。
储林抬起头,双眉紧蹙,小嘴儿抿了又抿,思索许久,嗯了一声。
“哈哈……好好,咱们就试一试”永德帝兴致大增,吩咐内侍拿了个小杯子,注满酒液“先说好,可不许吐出来,不然爷爷可不高兴。”
“嗯!”储林郑重地接过酒杯,凑到嘴边,甜甜地说“皇爷爷放心,我是凌家的男孩子,怎么能怕呢?”
永德帝失声大笑,佑霆却不禁皱起眉,眉宇间流露出担忧。
储林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起酒杯,喝掉了其中的酒,不住咳嗽,但竟真的没有吐出半点儿。内侍们一阵慌乱,永德帝手扶桌子,爽朗地大笑,精神越来越好,他看着储林眼角挂着的泪滴,问“不好喝?下次还喝吗?”
储林瘪着嘴巴,乌黑的眼睛眨啊眨。
“还喝。”
“好!”永德帝拍起手来“将来是个男子汉。快去你父王那吧,别让他再担心了……”
佑霆愣住了,竟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上座的皇上已经转移了注意,半躺着倚在御座靠背上,眯起眼睛,似睡非睡,目光也说不清投在何处。
佑霆不便再打扰,吞下了要说的话,而且他也觉得此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心中刚刚想到父亲与君王,圣上便随和地露出他慈爱的一面,这举动成功地触到佑霆的心,使他想起从儿时到三年前那段被父皇关爱的时光。
那时候,不,一直到现在,坐在龙座上的这个人对于自己来说绝不只是需忠心对待的君王,更是父亲……
佑霆看着摇摇晃晃朝自己跑来的储林,将他抱到坐席之上。
自己看不透父皇,但却似乎能被父皇轻易看透。
他叹了口气。
“父王——”储林小脸儿通红,双手抹着眼睛委屈地问道“我的头怎么好疼?”
佑霆皱皱眉,怜惜地拍着储林的背,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阿爹,好困——”储林喃喃自语,小小的身子向前一扑,便跌在佑霆的腿上,歪着头睡了。
这么可爱的小人儿酒醉睡着,真是让人不禁又好笑又怜爱。
佑霆挥开准备接手的内侍,脱下外衣为他盖好。
储林睡得极甜,梦中笑着,腮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宴会仍未结束,四周都是酒言醉语,朝堂争斗。
佑霆抚摸着储林红扑扑的脸颊和额头,有些怔忪,乌黑的眼眸中弥漫起怅然哀伤。
血脉相连,真是奇妙的东西。
心里,忽然泛起与夜宴极不相符的惆怅。
这时,看似睡着的永德帝忽然说话,声音十分精神。
“你们都散了吧”他说着,抬手指向佑霆,道“储林都累了,今天就到这里。”
众人的目光不由同时惊讶地汇聚在一点。
接着圣上再次说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佑霆,看到储林朕就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这孩子长大了,说不定也很像我。”言罢,便起身离开。
比起所有人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疑惑,佑霆竟忽然没有了患得患失的彷徨。
他低头看着熟睡的储林,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
他纵然看不透永德帝的心底,但此时却能分外肯定一点……
紫云阁御宴最后的这个句点,将自己一直一来所保持的低调淡定全部打破,变得引人注目,只是因为……
佑霆抿抿嘴,拿起酒杯,在别人纷纷起身谢恩时,如品茶一般轻啜了一口酒。
原来,父皇也在忌惮着我。
想到这,佑霆几乎忍不住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