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泠洢》季念

4、四

　　我依然为慕泠洢的故事而奔波，只是每每想到天烨，我的心都会狠狠地抽痛。我想也许他不会原谅我了，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平息。不论是哪种可能，主动权都在他。我只是个等待判刑的囚犯，死刑还是无期，都是他说了算。我现在唯有把精力全部倾注在慕泠洢的事情上，心里的痛才会有所减轻。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我在一大堆的“古董”报纸中找到了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的《申报》，它在头版头条赫然地写道：“慕帮千金慕泠洢离奇死亡，杨慕两帮积怨一触即发”。接着看下去，我的大脑越来越兴奋。这是什么？杨漠！爷爷的名字！文章写道：
　　“杨帮大少杨漠怀抱慕泠洢的尸体，被慕帮打手团团包围。他左奔右突想冲出重围，带走慕泠洢，终不能成功。正在此时，杨帮人马赶到，两帮对阵，由此引发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帮会斗争……”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凌晨
　　杨漠目光冷峻，看着将他团团包围的慕帮打手。慕泠洢安详地躺在他怀里，脸上已毫无血色，一丝美丽的微笑凝固在了她唇边。
　　“把小姐留下！”慕帮打手叫道。
　　杨漠温柔地看了一眼怀里无比美丽的慕泠洢，脸上露出了凄美的笑容。他轻声道：
　　“泠洢，我带你走！”
　　他抱紧了慕泠洢，将锋利的目光射向了慕帮打手，摆开了架势，开始突围。他一个回旋转身，连环扫踢，放倒一大片。剧烈的打斗中，慕泠洢仍然安详地躺着，像个熟睡的孩子。一大群慕帮打手围着杨漠，他非凡的身手令他们惶惶不敢近身。忽然一个声音叫道：
　　“用绳子，他身上没有枪！”
　　一个绳圈套住了杨漠的腿，绳子被用力拉紧，他动弹不得。又一个绳圈套住了他的腰。又一个绳圈，又一个……纷错缠绕的绳圈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杨漠紧紧网住，他拼命地挣扎，他的眼神犹如暴怒的野兽。在他的怀里，慕泠洢依然美丽地笑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帮人马持枪赶到，以几倍于慕帮的人力将其包围。慕帮打手慌忙丢下杨漠，两帮对阵，一场空前绝后的帮会斗争由此开始。那血腥的，无赦免的屠杀，使整个灯红酒绿的上海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从早到晚，从暗到明，耳边始终是近乎疯狂的“杀杀杀”。殷殷鲜血染红了冷冷的黄浦江水……
　　我已证实了爷爷的确与慕泠洢有过一段感情，但我却不敢用它去刺破爷爷的谎言，逼他说出真相。我很清楚，慕泠洢是爷爷心中最酸涩痛楚的记忆，我不该再去刺痛他。
　　我的调查并没有到此为止，我说过，我要知道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几经周折，我终于拿到了慕芳老人的住址。据那个藏书馆的老馆长说，她就是慕泠洢的贴身女佣，斗争中的幸存者。我找到了那个地址，敲响了门。过了好久才有个老太太为我开了门，她就是慕芳老人。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当年那个年少活泼的小女佣如今已是老态龙钟。她端详了我半天，确定不认识我之后，问我是谁。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只是说，我的爷爷叫作杨漠。听到“杨漠”这个名字，老人混沌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彩。她的目光在我的眉眼间徘徊，她的脸上是又悲又喜的表情，两滴浊泪滑下她如松树皮般的脸颊。她瘦骨嶙峋的手抚上我的脸庞，良久，她颤抖着嘴唇说道：
　　“像，像，真像！”
　　老人说，我的眉眼间与慕泠洢生得极为相似。我这才明白，我第一次在拍卖会上见到慕泠洢的照片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熟悉。我竟然没有发现，我与她长得如此相像。老人久久地凝视着我，泪流满面，藏了多少年的心事随着热泪一起涌出……
　　一九三八年某个夏日的夜晚
　　杨宅的大厅里热闹非凡，客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老于世故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灯火辉煌，人影幢幢，耳边萦绕着留声机里传出的悠扬的圆舞曲。这里是杨帮的交际晚会。扶摇而上的旋梯直达二楼，那里站着一个英俊得近乎完美的男人。他身着黑色西服，打着黑色领结，手里托着一只高脚酒杯，杯中的红色液体不停地荡漾着。几个女宾站成一团，仰望着二楼的他，议论不已，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就是杨帮老大杨修的长子杨漠。人如其名，从他的表情看，他的确冷漠至极。他的目光落向远方，对脚下热闹的场景毫无兴趣，有如一个误落凡间的天使，又如一个高贵的王子。
　　一阵惊呼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居高临下，只见所有的宾客都望向同一个方向，他也不禁向那个方向张望。众人的目光迎来了一位美貌绝伦的公主。她一头及胸的西式卷发，端庄而俏丽；她身着高立领的红色印花旗袍，曲线玲珑曼妙；她的胸前挂着一只精巧的怀表，优雅而大方。她顾盼流转的美目中溢出从内而发的灵气，她含着浅笑的嘴角显出高贵与自信。她的妆很淡，少了一分妖媚，多了一分清纯。在她的光环之下，所有的女宾都黯然失色。
　　杨漠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甚至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缓缓地走下楼梯，向她靠近。
　　“你好，我叫杨漠。请问小姐芳名？”他表现得极为绅士，生怕自己的言行有所冒犯眼前这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
　　她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她嫣然道：
　　“我叫慕泠洢！”
　　他的世界开始旋转了。
　　他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笑声不断。
　　“你为何叫作泠洢？有什么深意吗？”
　　“湖南有水名洢，我就出生在洢水河畔。泠字意为清越的水声。泠洢二字合在一起，意为，泠泠洢水，清越作响！”
　　“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嗓音清越泠然，正所谓‘泉水叮咚响’！”
　　银铃般的笑声伴着音乐，犹如天籁。
　　他们坠入了爱河……
　　慕芳老人的噙满泪水的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芒。半个多世纪后，时光在她的记忆里倒了回去，回到了那个氲氤迷醉的旧上海。
　　这是一对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的感情并非不容于天理，而是不容于身份。他们注定会一路凄苦。
　　慕之航将计就计，派亲信，布眼线，时时监视慕泠洢和杨漠。然而两人却浑然不知。
　　杨修态度强硬，强迫两人分开。杨漠迫不得已，决定带慕泠洢私奔。杨慕两帮派出大量人手四处寻找。杨漠带着慕泠洢东躲西藏，辗转中，他们秘密结婚了，并生有一子。有家的甜蜜，冲淡了所有的辛酸。
　　然而，他们是注定是要分开的。杨慕两帮的人终于闯进了他们温馨的小家，慕帮的人带走了慕泠洢，杨帮的人带走了杨漠，而他们的孩子却不知所踪。
　　慕泠洢被抓到了父亲面前。慕之航声色俱厉：
　　“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你马上去把杨漠那小子骗出来，干掉！”因为此时，杨修已病得奄奄一息，只要杨漠一死，杨帮就算彻底失去了主心骨，距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慕泠洢的美目中再无半点温柔，一如杨漠的眼神一样冰冷。
　　“如果我不呢？”
　　“那你就去死！”慕之航不假思索地回答。
　　“爸爸！”慕泠洢的心在一瞬间摔得粉碎。
　　“你舍不得杀他，恐怕他要杀了你啊！”慕之航的话令人难以捉摸，“杨帮在黄浦江上的运输线已被我们全部切断，货源已全数为我慕帮占领。要不了几天，他杨漠就会弹尽粮绝！”
　　慕泠洢的心揪成了一团：
　　“你怎么会知道杨帮的货源地点？”
　　“我的好闺女，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慕之航得意地笑着。
　　“你利用我!”慕泠洢无力地揭露出真相时已泪流满面。
　　“我不跟你废话，总之明天，我要看到杨帮群龙无首，或者，是你的尸体！”慕之航不相信慕泠洢会为了杨漠而牺牲自己，慕家没有这样的基因。
　　“你会看到的！”慕泠洢点点头，笑容诡异。
　　第二天凌晨，埋伏在周围的慕帮打手看见杨漠抱着慕泠洢的尸体，从她的洋楼内走出来。他的目光冰冷而哀伤，痛楚而锋利。
　　除了杨漠和慕泠洢，谁也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