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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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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躺在炕上,两眼发直,抓着丈夫自言自语:“……老天爷……几时才能完?”
“快了,再忍忍,再忍忍。”
突然,她又浑身发颤,狠狠掐住男人,猛吸气咬着牙喊:“……混帐爷们!……都怪你!不是你也没这出!”
曹寅不敢出气。
稳婆笑着抬头:“夫人莫要大声嚷,省些力气吧,已经能看见头皮了!”
曹寅忙低头去看,
李熹啊啊叫:“我恨你!我恨你!”
眨眼胎儿就滑了出来,黏乎乎落在炕褥上,小小一团,缩着腿攥着拳不吭声。稳婆一掌拍在她腚上,她便张圆了口开始哭:“哇啊!哇啊!哇啊!”
外面候着的太监听见声响,赶紧拍着窗棂催促:“曹大人,生下来了吗?母子平安吗?平安的话我们赶紧回去啊!”
曹寅嘿嘿笑着掀门帘:“急什么?我该先预备红包才是。”
“可算了。”魏珠直摇头,“可不敢弄。那厢皇贵妃还病着,这厢喜气洋洋庆贺,叫人知道再惹不太平。”
曹寅一边将染脏的外褂脱下来,一边笑道:“宫中女人多,小产之事也常有,怎么这回又计较起来?”
魏珠还是摇头:“不好了。”
曹寅收起笑容,轻轻皱眉头:“不好了?”
“是啊,要不喊你去干嘛呢?”
急匆匆进紫禁城,到承乾宫,正瞧见不少宫眷进进出出探视。
曹寅屏息垂首侯在廊下。皇帝肿着眼出来,默默看他一会,小声问:“生了?是男是女?”
曹寅也小声回:“闺女。”
“嗯,闺女挺好。”
曹寅又问:“太医怎么说?”
皇帝只是摇头,半晌,又抬起头看他:“得抓紧预备东西,好册立皇后。现在着手,天黑前能办妥吗?”
“这……”曹寅吃了一惊,瞬间又觉得确在情理之中,他低头搓了搓手,“新做来不及,只能用娘娘原先的仪仗头面改了,应当是差不多的。”
“可行。”皇帝点头,“那让翰林院先把诏书拟了。”
结果皇贵妃七月初九封后,七月初十便咽了气,只母仪了一日天下。
普天下子民却不能少尽一日孝道,举国开始发丧,京城的大街小巷安静萧索,戏园子茶楼都没了动静。
然而躁动不会偃旗息鼓,关起门来,水槛逶迤,歌台舞榭,依然不时上演时兴曲目。
老生在戏台上唱得意切情真:“相思透骨沉疴久,越添消瘦。蘅芜烧尽,魂来否?”
台下面推杯换盏,吃酒打牌。
曹寅一身黑白缟素,闷头匆匆挤到前排,摸了张椅子坐下,先拿起酒杯来饮一口,接着问:“唱到第几出了?”
查嗣琏瞧了他一眼,起身递帕子:“已唱完《寄情》了,这么晚才来?。”
曹寅解开领扣,抹了抹汗:“宫门里事情多,收了钥匙方能得空……”
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人群里忽然就响起一片叫好声,他抬起眼看,上面唱的正是:
“问巫阳,浑未剖。活时难救,死时怎休?”
他又扭头转身,目光扫过厅堂和廊下乌压压一片人群,慢慢蹙起眉:“不是说给昉思办生日,怎么来了这许多人,看着眼生?”
“洪昇自己请了一拨,被请的又各自带了人,到最后也都弄不清楚。”赵执信拍拍他的肩,“反正有庄亲王出钱,我们操哪门子心,你吃了没?”
曹寅忙拿起箸来,夹了几块肉,就着酒咽下去。
耳中听见唐玄宗捧着方士带回的信物哭泣:
“……钿盒分开,金钗拆对,都似玉人别后。”
曹寅忽然一拍脑门:“哎呀,我忘了件要紧事,得赶快回去!”他从袖中掏出银票往赵执信怀里一塞,“礼金你帮我给寿星吧,多谢!多谢!”
赵执信斜眼瞄着这人站起来,贴墙角一路溜了,忍不住嗤笑出声。
没一会功夫,又悄悄进来几个仆役打扮的,挨桌子看人的脸。
查嗣琏无意间给看得一哆嗦,拍案呵斥道:“干什么的!”
那人小声说:“可看见广储司的曹老爷?我家老爷有事找他。”
查嗣琏心中纳罕,便问:“你家的老爷,又是哪个老爷?”
那人想了想答道:“就是宫里管事的老爷。”
“宫里的老爷可多……”查嗣琏越发觉得古怪,“他早走了,你们别处寻去吧!”
说完自己也站起来理了理褂子,对赵执信说:“今个着实不对劲,我看我也回去算了。”
赵执信拿起酒杯,又冷哼了一声。
曹寅方才空腹喝了两杯,此刻不免有些上头,走在御园的长堤上,脚下如踩着棉花。
野风撩得人心焦,虫鸣吵得人生恼。他一趔趄,身子一歪,立刻被引路的太监搀扶住。
脚边碎石落进水中,扑通一声。
“大人,道上石头多,走路可得小心!”
他仰头看着前面的怪石假山,嶙峋骨骼扭曲着搭在一起,伴着深涧里潺潺水声,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这里是渊鉴斋吗?”
“正是啊,陛下等您半日了。”
曹寅忙使劲呼了几口气,确信嘴里没味了,才快步走进院子里。
皇帝坐在水榭边跟人说话,看见他就叹了口气:“可巧回来了。”接着吩咐左右道,“没事了,你们去办吧!”
待人都走远了,曹寅小心问:“找我?”
皇帝举起一本书摇了摇:“也非什么大事,只是得了件好东西,给你瞧瞧。”
曹寅接过去翻开,默念书名:“《录鬼簿》?”
皇帝点头,瞅着他的脸说:“名为鬼,实为作戏人,是本元明两朝乐府人的小传。”
“因为都死了所以是鬼?从未见过这样的书。”曹寅随手翻开扉页。
皇帝却摇摇头:“倒也不是。那序言上说,圣贤君臣,忠孝士子,著在方册可以流芳百世,是虽鬼而不鬼。而这些写戏的人,门第卑微,职位不振,天长日久只会淹没无闻,便真成了鬼了。所以取名《录鬼簿》。”
曹寅听了不言语,在一旁坐下默默翻阅。
皇帝也自捧起本书来看。
天色愈发暗下去,宫监放下竹帘熏香,沿着水岸长廊挂起一片白色的灯笼。
长久的静默里,皇帝翻了一页纸:“我听说,你家最近来过一个小吐蕃。”
曹寅一愣,忙连声应着:“是,是个跑拉藏的货商,卖些藏密法器,西域线香。”
皇帝眼睛仍盯着书本,点头继续:“然后呢?”
曹寅笑笑:“真打听着要紧事我必定说的,然而没有,所以就不想烦扰圣上。”
皇帝换了个姿势坐,扭一扭脖子:“我也就随口问问。”
曹寅放下书,悄悄走到他背后坐下,双手搭在肩上慢慢揉:“活佛仍是闭关,任由他管家说了算。只听见个有趣说法。”
皇帝扭头瞅他。
“大和尚顺治九年进京的时候,曾速在沿途一户人家过夜,次年生了个孩子,就是他现在这位管家。”
皇帝“啧”了一声,撇撇嘴。
曹寅似笑非笑:“活佛栽培他也格外用心,力排众议帮他上位。”
“就算亲生的,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皇帝笑着转回头去,“他朝见先帝的时候已快有四十,现在该有七十岁了吧。”
“我也想过,未尝没有齐桓公幽囚之事,甚或赵高藏鱼,只是没有凭证咱们不好管。”
三伏天里,皇帝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洪昇在宴席上喝得稀醉,偏要强撑着起来送客。赵执信与他勾肩搭背走到门口,一开门,就被亮光晃得遮住眼。
街上围着一圈火把刀兵。
后面朱典和李澄中几个人唬得掉头就跑,但很快也叫人给按住了。
洪昇仍是迷糊,抓着人问:“这是什么?……打仗了?”
“恁娘……”赵执信刚骂出俩字,便被摁趴在地,啃了一嘴的土,还撑起头嚷嚷,“刑不上大夫!”
为首的骑在马上,看也不看:“过了今晚就不算士大夫了,统统带走!”
言毕左右上来,七手八脚用绳子捆了一长串,用刀押着,踉踉跄跄往外赶。
沿途不少百姓开了门窗看奇景。
读书人面皮薄,欲抬胳膊挡脸,一鞭子就抽到身上来,被当兵的呵斥:“别说话!少乱动!”
这些人哪受过此般委屈?心中越想越怕,却也不敢出声。到了刑部衙门,又听见说:“上头吩咐了,将他们分开关押,好好审!看有漏跑的没有!”
洪昇再醉,此刻酒也醒了,小声问押解者:“是谁让你们抓人的?我外祖是当朝大学士,太子太傅……”
兵爷却只是笑,把赵执信往房里一推,锁上门,扯着洪昇就走。
赵执信爬起来跑到窗口,隔着窗棂向外望,洪昇早没了影子。
但见篝火马匹,旌旗守卫,隐约似有哀嚎哭喊之声。
他又慌张,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件事,忙趁着没人,用嘴从袖里把银票叼出来,扯了几下,硬硬的咽下去。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再次开了门,打外面跌进一个人来,披头散发就骂:“滚蛋!是谁卖的我?是你不是!”
“狗贼!少血口喷人!”赵执信喊完,又仔细一看,来人却是查嗣琏,不由喃喃自语,“怎么你也……”
官兵不待他细说,拿枷往赵执信头上一锁,吆喝着拽了出去。
到刑房里,便看见陈廷敬坐在桌前,两人相顾无言。
终于陈廷敬咳嗦了一声,开口道:“秋谷啊,除了方才一同被拿下的,今日还有何人吃酒看戏?你说出来,将来必有宽宥。”
赵执信只说:“我喝多了,不记得有什么人。”
陈廷敬点点头,又问:“这三个月来,你可知道还有谁曾喝花酒看戏打马吊的?”
赵执信用力啐了一口:“呸!这我哪知道?”
左右立刻过来,拽着辫子“啪!啪!”打了他两个嘴巴。
赵执信气得眼前发花,血气上头,转身就将那兵爷撞翻在地,又欲往桌前扑,立刻被擒住。
他红着眼喊:“你不必审了!这就杀了我!直接碎尸万段!”
官兵又要打他,陈廷敬忙站起来摆手:“算了算了,别真的闹出人命!不好交代。”
天亮的时候,北京城开始下雨。
曹寅身上挂着件薄衫,边系裤带边从卧室晃出来,在书房和胤礽打了个照面。
少年人显然也没料到这次偶遇,眼神闪烁,直愣愣僵在原地。
他只好将手指竖在嘴唇上说:“嘘。”
那孩子一激灵回过神,瞅他几眼,脚步漂浮着倒退出去,消失在花园里。
里屋传来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皇帝打着哈欠问:“什么动静?不是说不让人进来。”
曹寅忙说:“没什么,是一只黄色的小鸟。”
皇帝出来看了看,也没再问,只吩咐他:“穿戴齐整,吃完了跟我去办点正事。”
高士奇已在澹宁居外等了半日,见他们来,跪下磕头:“人去不能复生,望皇上节哀,少宽圣怀,保重龙体!”
皇帝皱眉:“我刚好了,你又来招我!”又指着外面说,“叫人传伊桑阿、陈廷敬他们进来。”
高士奇不由反问:“陈廷敬?”
皇帝白他一眼:“朝中缺人手,我叫老陈回来不对吗。”言罢在御案后面坐定,曹寅忙卷起袖子帮他磨朱砂。
一排大臣捧着题本进来,皇帝便问:“黄六鸿参的那件事查好了?”
伊桑阿上前回道:“已经查实。昨夜皇后之丧未满百日,一干人等即在候选县丞洪昇寓所公生园内观剧饮酒,大玷官箴,现俱已在案。”
皇帝又问:“都有谁?”
陈廷敬站出来,视线从题本移到御座上,看了曹寅一眼。
曹寅正皱着眉看皇帝。高士奇在一旁低头写起居注,写得心不在焉。
陈廷敬照着本念:“同席者五十二人,有侍读学士朱典、右春坊右赞赵执信、侍讲李澄中、侯补台湾知府翁世庸。”
停下又看曹寅一眼,接着念:“国子监生陈奕培、查嗣琏……”
皇帝一直听他念完人名,方说道:“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吃朝廷俸禄的很是不应该,理当革职,但学生不如就算了。”
陈廷敬抱拳道:“臣以为,既身为太学生,当知朝廷礼法礼数,,不应与庶民一例看待。”
皇帝想了下,点头说:“也对。就废黜国子生资格。”又问,“他们现在人呢?”
“昨晚上拿了,都关在刑部狱里。”
皇帝忙嘱咐道:“抓紧把案子结了,叫刑部放人。读书人气性高,受不得罪,时间长了恐生变数。”
西山上云层隆隆作响,再仁慈的雷霆也是雷霆,停了许久的雨又接着下起来。
琉璃瓦顶棚沙沙作响,皇帝在抄手游廊里穿行,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往后看。
曹寅干笑了一下。
皇帝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擦,看了看手指:“一脑门的汗。”
“是吓的。”他说。
皇帝嗤笑一声,将汗水抹在他前襟上,继续朝前走。
水汽湿冷氤氲,聚集在湖面,分不清是云是雾,只有一团模糊。
曹寅小步凑近了,低声嘟囔:“去年要给我大舅子找个缺,找来找去找不着,只能现编了一个。不料今日眨眼就空出来许多,京城里不知多少人要跑断腿……”
“怎么,你想给李煦换个地方?”
“那倒不用。”曹寅停了一会,又轻轻地说,“只是觉得,这五十几个,就是五十几户男女老少,五十几个人的……一辈子。”
皇帝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小心说话,我并没有焚书坑儒,我只是让他们回家去。”
“可我还是纳闷。”曹寅继续追问,“陛下原来也喜欢那个戏不是?”
皇帝走到栏杆边上,背着手看水面,荷叶已经被雨砸得歪七扭八,枯枝折断在水里。
“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
曹寅被噎到梗住,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其实故事写出来就只是故事,跟真事不可能一样,跟皇贵妃也没有关系。”
“大行皇后。”
“好吧,跟皇后没有关系,也不是要……影射您。”
皇帝抬手示意内侍停下扇子,背着手说:“我并不是因为她。”
曹寅缓缓皱起眉,瞧了他一阵子。
天上闪过一个霹雳,皇帝闭上眼:“即便是因为她……可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违制呢,为什么非要国丧看戏?”
“因为洪昇生日就在这时候啊。”
皇帝被他气笑了,摇了两下头。
曹寅突然问:“要是我昨晚上也在那呢?”
皇帝一愣,迅速扭头:“你当我不知道?我派人去找你了,结果你溜得更快!”
曹寅马上低下头。
皇帝戳他脑袋:“别以为你真没事,官员一年不得宴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我老婆刚死,你老婆又怀上孩子了!”
曹寅继续往下缩,慢慢趴到地上:“是臣的罪过,臣罪该万死。”
皇帝蹲下去,歪着头瞧,看他在地上团成一堆,突然耸着肩膀开始发笑,抬手揉揉眼。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其实希望你多子多福。”
曹寅小心翼翼抬头,瞧他面色。
“毕竟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活法。”皇帝摊了一下手,“我总不能祝愿你得道成仙吧?”
曹寅听见,愈发觉得心里发苦,面上却要陪笑:“这话说的,神仙哪有人快活……”
一个太监匆匆奔来:“启禀圣上,庄亲王博果铎求见。”
皇帝一挥手:“我忙着,让他改日!”又站起来,指曹寅问,“你说说,他们喜欢这戏什么?”
“有情,有风月。”
“呵,凡人总是爱风月。”
“还爱热闹场面,爱恶有恶报,爱大团圆。”
“兴许还迷恋地底下的开元盛世。”
曹寅立即伸手,托住他胳膊:“盛世的废墟里有李白,有杜甫,不会连一个洪昇也容不下。”
皇帝闪身挣开:“你做什么梦呢?曹子清,这里早不是长安了! 我们现在图不到那些,也不应该图那些,要的是人心太平。”
曹寅仍伸着手,坚持道:“黄六鸿本就与赵执信有嫌隙,趁此机会公报私仇,这如何能够平人心?”
皇帝怒极反笑:“你就非找个理由给他们翻案不可吗?题本送上来,罪证确凿,我已经下旨了,是不会改的!”
“可这次在案的南北名人都有,戏也是当红之作,难保朝野百姓不人人自危。”
“是的,我就是要让他们怕!让他们畏惧!”皇帝一捶柱子,指着房顶,“我这只剑悬在头上,不一定落下来,但随时可能会落下来,好教他们做事之前掂量掂量!”
曹寅从地上爬起:“皇上忘了,当初说要风闻言事,说了不过几年,闹出多少故事?陈廷敬的案子还摆在跟前,徐乾学和高士奇又互相弹劾。这把剑,也很容易为恶人所用啊。”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闭眼摇头:“这样起码能多少知道一点。但若不叫他们说,我就是个闭目塞听的聋子,瞎子。”
阴云卷过西山上阴霾浑浊的天,隆隆远雷延绵不断。
雨声时急时缓,湖水莲叶翻腾,泛着白色的泡沫。
曹寅站直了身体说:“过去读前朝史书,以为那是党争,其实根本不止。人都有私心私意,挟仇报怨。也许一次口角不利,也许一次眼神不对,就恨上了。有的人恨自己主子比政敌更甚,外面却一点看不出来,岂党争二字能概括?”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做言官的读了书,练就一肚子龌龊本领,坏起来比常人厉害百倍。当初明珠得势,言官都站在他那边,明珠倒了,又忙着来排队踩一脚。靳辅修河被参之时,多少人说他的错处,结果今春去南方,陛下从大运河走的,想必也看清楚了。”
皇帝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中央:“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办法,我不放心……”
“是,没错。”曹寅兀自发笑,“你所有心病都是从不放心上来的。”
雷声轰鸣,皇帝怔怔望着他。
突然,他对着空中比划几下:“子清,这个国家,像一个活着的庞然大物。我试过了,我拧不过它!我只能顺着它!”
“富人驱使穷人,变得越来越富。有权势就能结交更多权贵。石头越垒越高,崩塌之前所有人都不会认为自己的活法有错。”
“我只是想让他们少拿点,拿慢点……我也想有足够的田地,更多粮食。让所有人都拿够,吃饱。可是不行!”
曹寅一时无言以对:“我觉得……圣上的御稻米,将来也许能……让人人饱食,海内无饥。”
皇帝摇摇头:“这不是一口饭的事。朝臣党争徇私,言官见风使舵,普天之大,我还能信谁?”他朝他伸出手,“你来说说,究竟叫我去相信什么人说的话!”
皇帝自己问完,忽然用力屏住气,两眼直直盯住对面的人。
又一道电光闪过,山谷轰鸣。
人影映在眼中,近到能看清彼此瞳孔的颤动。
曹寅无声地张了张嘴,往前走了一步。
皇帝立刻就后退一步,摆摆手,猛烈摇头。
他望着君王,胸膛里响如擂鼓,浑身热气都涌到头上,一颗心急得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
终于忍不住,又向前迈了一步。
“别!”皇帝突然抬起胳膊,双手挡住他,“别说话,别说出来!算是我求你了!”
曹寅的眉头拧作一团,喘着粗气,妄图把一切不可说不能说都从眼睛里倾倒出来。
皇帝却把头扭开了。
“你走吧,让我自己呆着……让我好好想想。”
我等着,我一直在等,等着献祭,等着奉上,等着你把我拖下去,等到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怎么你反倒求我呢?
曹寅眼里的火逐渐熄灭下去,他慢慢退到门口,又突然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皇帝坐到栏边,把脸埋进了双手里。
电光越亮,阴影越深。
查嗣琏从刑部的大门里出来,冲着洪昇几个人嘶吼:“到底是谁上的本?是哪个言官?又是谁出卖我!”
洪昇只是面无表情站着,任雨水流过嘴角的裂口和青肿面颊。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曹寅探出头,伸着胳膊招呼:“先上车吧,雨大!”
查嗣琏像没听见一样,抹了把脸上的水:“我在相府做门客五年,一个子不敢花,攒下的钱,全都捐了这个监生……”
赵执信拽起洪昇,拖着走过去,把他塞进车里。
曹寅忙拿干布给他擦拭,查嗣琏突然冲上来,拽住他衣袖:“为什么你没有事?为什么你没事啊曹子清!苍天呐!这还有王法吗?”
赵执信推他一把:“别废话!事情已经这样,还说什么屁话!”
查嗣琏后退几步,嘴里喃喃着:“没天理,没天理……”直接往雨里走远了。
洪昇缩在车厢里打了几个冷颤。
赵执信也上车,拿起干布来擦脸,咬牙切齿道:“他说的对!是没天理,你也不过是有权力的庇佑!”
曹寅无可反驳,只能叹气:“当初不如等一等,不急着做这场生日,不急着看这场戏,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呸!”赵执信立即啐了一口,惊得他一愣。
“我呸!我呸!我呸!凭什么要我等?说不定我过一阵不喜欢了,说不定我明年就不想看了!说不定明天我一病死了呢!”他把手巾往车里狠狠一摔,“自秦始皇至今,共有帝王四百一十四人,全年哪一天没人死?死人这么尊贵,活人就都不用活了!”
曹寅欲要捂他的嘴,赵执信直接跳进雨里,指天骂道:
“他不高兴,天下人都不能开心!他的悲喜是悲喜,我的悲喜就不是悲喜了吗?我也只活这一次!”
“没错!”曹寅也下了车,冲着他喊,“这个地方有一张大网!今天网住你,明天网住他,后天不知网住谁!你他妈为什么非要朝网上撞!”
赵执信瞪圆了眼球:“哦。因为凶险我就不看戏了?我就不写字了?我就不说话了?我为了活着白活着啊?你自个做得到吗?你愿意这样啊曹子清!”
雨水腌进眼睛里,曹寅挥挥手:“罢罢!你走吧!走远点!等风头过了,等他们忘干净了再回来!”
赵执信在大雨里张开双臂:“不必了,老子这辈子也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曹寅《读洪昉思稗畦行卷感赠兼寄赵秋谷宫赞》
惆怅江关白发生,断云零雁各凄清。
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
礼法谁尝轻阮籍,穷愁天亦厚虞卿。
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