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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哪是冤孽哪是恩,三生石畔注前因 ...

  •   酉时日落,皇帝板着脸上鸡鸣山。
      他手脚利索,爬山走路都行动快捷。后面一众大臣却是老的老胖的胖,抓着石阶栏杆手脚并用,互相挤来挤去,个个满头是汗。
      李光地拽着张玉书,喘得喉咙里滋滋响,终于摸黑登上了北极阁观象台。
      皇帝手里拿着一柄望远镜,直接朝他递过来:“你不是识得星相吗?上来给大伙讲讲。”
      李光地看着皇帝脸色,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臣其实算不上精通星相,也认不得几颗星星啊!”
      皇帝指指周围:“他们都说你平时聊天常提这个,怎会不懂?”
      李光地心口扑通扑通跳,勉强陪笑着说:“臣就是看了历法书,随便学几句唬人玩的,他们还当真了。”
      皇帝不吭气,众人也不敢吭气,都在冷飕飕冬夜里呼吸吞吐着白雾。
      只见他用望远镜指了指天上,继续追问:“那是颗什么星。”
      李光地缩起脖子,拱拱手:“是参宿。”
      皇帝轻声冷笑:“你才说自己不认得星星,如何又认得出参星?”
      李光地声音越来越低:“参商这种星宿,差不多人人都晓得,别的我就……”
      皇帝又指天上:“那颗是老人星吗?”
      李光地看了一眼,点点头:“是老人星。书本上说,老人星现,天下太平。”
      “胡扯!”
      李光地浑身一哆嗦。
      “什么叫老人星现天下太平?那就是个星星!星星每日都在天上,太平时候在天上,打仗的时候一样在天上!”
      李光地赶紧跪下,眼球偷偷往周围乱瞥。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最烦人明明不懂还硬要奉承巴结,生凑些吉利话出来。老人星在北京看不见,在南京就看得见!因为南京在地球南边!到了你的老家闽广,连南极星也看得见!你老家太平吗?你没被逆党抓过吗?”骂完也不等李光地搭腔,冲左右嚷嚷,“钦天监呢?喊钦天监过来!”
      几十口人挤在小山头上,安静得鸦雀无声,只有侍卫下山的脚步和马蹄嗒嗒作响。
      过了许久,才有人回来复命。侍卫磕磕巴巴说:“钦天监穆成格,方才在寓所饮酒……醉得厉害,皇上催促又急,他骑马赶路,摔……摔下来了。”
      “醉得摔下来了?”皇帝抱起手臂轻蔑发笑,“我看还是没喝够啊!拿烧酒灌,把他灌醒!”
      那侍卫犹豫着领命,缓缓往后退,最后挤进人群,到曹寅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曹寅浑身一颤,又不敢上前,只好伸手戳曹荃。
      曹荃瞪他一眼,咬牙琢磨片刻,又对着隆科多耳语。
      隆科多跺了跺脚,闷头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仍抱臂呵斥:“怎么了!摔得还很厉害啊?”
      隆科多继续凑近,贴着耳朵告诉他:“穆成格已摔死了。”
      皇帝张了张嘴,缓缓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
      隆科多等了一阵,又轻声问:“人既来不了,咱们还等吗?皇爷,不如下山吧?”
      皇帝顷刻回神,慌慌张张回头找人:“……拿,拿南怀仁画的星图来,给李大人。叫他好好对着学,以后别再到处乱说话。”
      曹寅马上取出一卷乌金纸,塞进李光地手里。
      李光地揉着眼抬头:“唉,我没带眼镜啊……”
      皇帝垂首瞅了他半晌,小声问:“你眼睛已花了吗?”
      “是,是……”
      “天黑路不好走,下山可小心点吧。”他又急忙挥着手,嘱咐周围人等,“一会你们都互相扶着点!汉人不会骑马,各衙门满人夹着汉官走,注意别摔着。要是有事,我与你们算账!”

      曹寅静悄悄下了山,静悄悄跟皇帝回织造府,静悄悄住进西花园。
      窗外楝树叶子沙沙作响,屋里皇帝低头默默坐着。
      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肉燕送到君主眼前:“要不吃点东西再睡?”
      皇帝接过去,安静扒了两口,又搁在旁边小桌上。
      曹寅立即回头吩咐:“皇爷要歇着了,去端些热水来。”
      皇帝抬头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出声:“你就不会找个地方把他关着?完事再放出来。”
      曹寅咬住嘴唇,狠狠挠了挠头皮:“……对不起,我没想到。”
      “非要打得皮开肉绽,当着那么多人现眼。”
      “我真没想到,没想到他还能跑出来。”
      侍女端着金盆热水进门,把毛巾递到皇帝手里,皇帝转手就扔了出去。
      “他妈的,杨宾这厮!开恩科的时候三请四请不出山,专挑出巡的时候闹事!他就是故意给我难堪!”
      曹寅一把接住毛巾,蹙眉劝道:“一个两个这种人物成不了气候,昨天在玄武湖,说减免钱粮房税,老百姓不都挺高兴吗?”
      “那不是真心的!”皇帝停顿了一刹,又小声说,“……那都是你们安排好的。”
      丫鬟捧着水,垂着眼,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曹寅便将盆子接下,摆手示意她出去,等侍女关好隔间纱门,再将西洋布巾弄湿,拽过皇帝的手开始擦:“安排了也不能说是假的,假里面也有真嘛,至少真假掺半。再说了,假的演着演着不就变成真的了?”
      皇帝别开脸,耸肩嗤笑:“什么假的变成真的……”
      曹寅又把他脑袋扳正,将手巾翻了个面,覆盖上去:“六十岁以上每人发个银锭子,还能是假高兴啊?装也装不出来。”
      皇帝抬手抓住毛巾,自己狠擦了两下:“但是穆成格一家肯定恨死我。”
      “那确实,天子一怒,举家缟素了。”
      皇帝停下瞪住曹寅,将毛巾劈手摔过来:“多给他家钱!给他一百两,让他办后事!”
      “出事故也是意外,谁都不想这样。”织造府的别院里悄无声响,耳边只有木炭的噼啪声,曹寅接住那块布,歪着头问,“你到底对什么不满意?”
      “我对什么都不满意!”皇帝一下子站起身,“郭琇在修河的事上骗我,地方官在收税的事上骗我,李光地连认个星星也骗我,还有你!”
      “……我?”曹寅指着自己鼻尖。
      “你早就认识那个圣恩寺的和尚,还暗示我给他钱。”
      曹寅苦笑:“这又是打哪里看出来的?”
      “你没听他说吗?虎是经常见的。”
      曹寅叹气,摇头,背起手转身往外走。
      “哑口无言了吧?一路上那些江南文人地方士绅都跟我打听你。”
      曹寅刚走到门边又停步,扭头问道:“我不应该认得他们吗?”
      皇帝瞬间不吭声。
      曹寅上前两步,一脸纳闷继续问:“别人不知道,皇上还不知道?我是为何认识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他们?”
      “我没说不让你这样。”玄烨立即移开眼神,“你跟他们混,跟遗民来往都行。但也该藏着些,别到哪都带出幌子来。”
      “好,我尽量。”曹寅使劲点头,“我尽量又低调又吃得开。我尽量又高又矮,又胖又瘦,又男又女。”
      “你自己办事不力还有理了!”皇帝厉声呵斥,“我叫你去打人了吗?”
      曹寅缩了缩脖子。
      皇帝抄着手在屋里踱完几圈,又拿起那碗馄饨开始吃。
      “已经放凉了,不如叫人再煮碗热圆子。”
      皇帝摆摆手。
      曹寅静静盯了他半晌,轻声试探道:“要不皇爷罚我吧。是我不好。”
      “也不算都不好,好的地方也有。”皇帝嘴里嚼着东西嘟囔,“你赶紧再想个法子,把他彻底办踏实。”
      曹寅点头应着。
      眼看皇帝吃完,将汤匙往碗里一扔,仰面咒骂:“奶奶的!忙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哪哪都有不服的人。”
      曹寅干笑两声,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
      “唉,你不是挺会来事吗?挺会哄人吗?”皇帝单手托着头问,“怎么就不能哄到他们全都听你的?该捧场只捧场。”
      “我哪有这种能耐。”曹寅望天苦笑,“皇上都不能让人人听话,我还能让别人都听我的?”他又低下头,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就算你真是大舜再世,我也不是夔。不信我拿乐器到林子里奏一下,你看有没有鸟兽跟着舞起来?没全吓跑就不错了。”
      皇帝笑了一阵,将身体靠向椅背,扭头望着窗户。
      那棵楝树的影子,印在绿纱上摇来晃去。
      “是啊,萧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神话编得多动听……”
      曹寅拿起茶壶,倒出一盅水:“十几年前下江南那次,我就学到一件事。想让别人听你说话,说得越多越不管用,说得越使劲越不管用。只有先闭上嘴,好好听别人说。”
      皇帝抬起眼,直直盯着他:“可是话说得太顺太痛快了,就容易忘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容易收不了场。”
      曹寅点点头,又倒出一盅水,把两只杯子摆在眼前比量,再慢慢用壶添水,直到两边水面同样高,才将其中一杯推给皇帝。
      他说:“天地之间有阴阳二气。二气不失其序,则天下太平。但阳气非要压过阴气,或阴气非要盖住阳气,就会刮风,会打雷,会地震。”
      “我知道,这话是伯阳父说的,然后西周就亡了。”皇帝攥住那只杯子,继续看他,“不过照你的意思,现在哪边是阳,哪边是阴呢?是阳压过阴,还是阴压过阳?”
      曹寅一愣,拿起水缓缓喝下去:“自然阴就是阳,阳就是阴。二气本为一体。”
      玄烨板着脸评价:“说的挺对。去你妈的。”
      曹寅思索片刻,又放下杯子仰起脸:“那不如咱们说开好了,横竖也混混沌沌了这么些年。我到底是在干什么?你究竟又想要什么?”
      深夜静得吓人,皇帝对着烛火干眨了几下眼:“有些事不用说清,也没办法说清。”
      “不,我是真不知道。我希望有人帮我理一理。”
      “我又没不让你干。”皇帝烦躁皱眉,“你是不知道什么?手段、方向还是结果?”
      “都有。”
      “手段法无定法。方向应机而动。”皇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至于结果,天下万物结果都一样。”
      曹寅抬眼盯向他:“所以结果是变得一样,对吗?”
      “那不可能!”皇帝站起来,“本来就不一样,无论如何也不会一样!”
      曹寅继续嘴犟:“可是我没看出有什么差别。”
      “就算是一样,也必须要让它不一样。”皇帝扶着桌子,脸上哭笑不得,“你也三十多了,还跟我在这里讨论,讨论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对,我不明白。”曹寅也站起来,“我半辈子都在琢磨这个事。为什么人和人不一样?为什么要永远高人一等!”
      “因为一直是这样,因为天纲地常!因为君臣父子夫妻主奴!因为你们早就习惯了!”
      “……真习惯了,怎么还会有李自成张献忠呢?”
      皇帝张了张嘴,伸手指着他。
      曹寅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皇帝绕着桌子跑,曹寅窜到他对面。
      皇帝换了个方向,曹寅又跑去另一边。
      “狗日的,不会说话你就别说!”
      “我是真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不活了吗?那你吊死吧!”
      “我还没活够呢!”
      “没活够就憋着!老实点!还用人教你?”
      “那倒不用。”
      “王八羔子,诚心气死我。”皇帝喘了会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要是成德还活着就好了……”
      曹寅听得慢慢眯起眼睛,他盘着手臂站得不远不近,说话的声音不咸不淡:“就算成德活着,他也替不了我。”
      皇帝抬头瞥他一眼,缓缓笑出声:“你倒是很看得起你自己。”
      “他姓那拉,我姓曹,从开始就是注定好的。”
      外间座钟“铛铛”响了起来,寂静中显得格外分明,一共响完了十二下。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安静等时间流逝过去。
      “总之没死你就往前走。”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说话,“活着就得继续。继续就是能好一点算一点,糊弄一时算一时。别的我也不知道。”
      他撑着腿起身,双手搓了搓脸,开始低头解带扣,解下来的腰带拿在手里,朝曹寅递过去:“就假装它能千秋万载吧。”
      曹寅抿嘴笑了笑,走过来接住那条黄色丝织带,又继续帮皇帝解扣子。

      扬州的乡绅名士、商贾耆老们一早等在河边,从满天繁星一直等到晨雾散尽,艳阳高照,都小声嘀咕:“你说他这次敢进城吗?”
      “知府叫这么多人来撑场面,不可能不上岸吧?”
      “那可说不准,毕竟扬州这地方……”
      郭汝霖正皱眉听周围人碎嘴,忽瞥见朱若极带着一群和尚出现,忙匆匆挤过去作揖:“王爷,您也来了?”
      朱若极赶紧双手合十,鞠躬不止:“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来了来了!”施世纶大声喊起来,“快跪下!跪整齐一点!”
      众人方乱糟糟跪在码头上,看着河上驶过来几艘不大的船,又从船上下来不少官员侍从,也跟他们一样,都沿着河岸跪好。
      两侧刀斧手开路,中间撑起黄伞,伞底下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冲着周围微笑点头。
      各色人等就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开始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他走着走着停在一人面前,弯腰瞅了瞅:“石涛和尚,是也不是?”
      朱若极惊讶抬头,又匆忙垂首说道:“圣上巡幸施恩,振古未有!臣僧再觐天颜,欢欣不知所措!”
      皇帝把他扯起来:“怪不得这回在江宁没看见你,原来你搬到扬州来了!”
      “臣僧本就住这……臣僧,臣僧专门作了一幅画!”石涛急得头上冒汗,偷偷冲背后招手,喝涛递给他一个卷轴,他立即对着皇帝展开:“这幅《海晏河清图》,献给圣上!正所谓,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拥芜城……”
      施世纶在一旁使劲拍手叫好。
      皇帝干站着,一直等他念完,最后把画轴接住递给太监:“正好,也算有熟人了,你带我进城逛逛去。”
      石涛松了口气,用袖子擦擦汗,几步跟上前,边走边往扈从队伍里看,还小声问知府:“曹公没来吗?”
      施世纶未搭腔,皇帝先撇了撇嘴,酸溜溜笑道:“你们就这么惦记他啊?”
      朱若极屏住气:“倒也不是……”
      “他忙别的事去了,可能过一阵就来了。”

      杨宾躺在客栈里,刚捧着药碗放到嘴边,就看见好几个差役官兵破门而入。
      杨宝张开双臂挡在床前,很快就被人推搡到一边按住。
      杨宾撑着床沿嚷嚷:“你们是谁!要干什么!准备杀人灭口吗!”
      从门外又走进来一个官员,他先四下打量一圈,又拿起个板凳坐到床边上,对身后提着药箱的人招手:“你给他好生瞧瞧,看伤得要不要紧。”
      杨宾继续嚷:“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别害怕,就是让大夫给你治一下伤。”
      御医靠近,杨宾马上抬起胳膊挡住:“用不着!你让皇帝老儿接我的状子,或者见上一面也行。”
      官员摇摇头。
      “那你们接御状的条件是什么?为何一路上有接有不接,看心情闹着玩的?”
      那官员坐着瞧了他许久,抬高下巴问道:“浙江绍兴杨越,原名杨春华。顺治十六年,接应郑成功进长江,引兵北上。顺治十八年发配宁古塔戍所。所以杨宾,你告诉我,你是凭什么认为你爹可以被放回来?”
      “那是冤枉的!通海案株连甚广,很多人都是随便扣的罪名!”
      官员双手撑在膝盖上,咧嘴笑了一下:“就算是糊里糊涂判的案吧。当年审案的、判案的、人证同伙全都死得差不多了。你觉得事到如今,这案子还有希望翻过来?”
      “同样是发配,吴兆骞为什么可以放归?”
      “有人替他出了两千两,捐给朝廷修工程。你有两千两吗?”
      杨宾闭上嘴,瞪着眼。
      “即使你有两千两,你爹一样回不来。因为吴兆骞只是科举舞弊,杨春华却是谋逆造反,两项罪名天差地别。”
      “郑克塽自己都封官加爵,帮过郑家的人反而永世不得超生了?”
      “是啊。”官员点点头,“郑家有兵有炮有船有地,朝廷就得想法子招抚他。你父亲什么也没有,还被官府拿住了,便没资格谈条件。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差一天,差一个时辰,隔着一条街,隔着一堵墙,大家的命就不一样。”
      杨宾紧闭双眼,咬住嘴唇,双手狠狠扣着床褥,低下头嘶吼了一声。
      “哥,你别跟他废话!”杨宝在墙边喊了一嗓子,“说什么都没用!”
      杨宾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看对方:“大人是不是觉得,我们是死心眼的蠢货,既愚蠢又想不开,说起话来特别费劲?”
      对方听完这句,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傻。你早不来晚不来,专挑这个时候来,不就是看准了他出巡要脸面,不方便把你怎么样吗?也许当众哭哭惨,扮一扮二十四孝,事情就成了。所以我明着告诉你,一码归一码。朝廷再怎么以孝治天下,再怎么想收拢人心,你这事也成不了。但我们可以谈点别的条件,大家各退一步。你不是想见你父母吗?”
      杨宾却没有回他的话,他继续盯着官员的脸,过了半晌突然问:“官爷,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皇帝走到高耸的城楼下,仰头看去,天上层云翻涌而过,向前一望,街道上挤满了人。
      他照旧摆出笑容,一边往城里走,一边问施世纶:“你们扬州,有什么好风景好去处吗?”
      “哎呦,那可多了!二十四桥,竹西佳处,平山堂,天宁寺……”
      人潮涌上来,侍卫们伸手阻挡推搡。
      皇帝赶紧招呼:“不要拦,不要拦着他们!男男女女都随便看。”还冲百姓笑。
      周围人头攒动得更厉害,有人高声喊:“皇爷,你怎么跟戏台上演的皇帝看着不一样啊?”
      皇帝脸色一沉:“哪里不一样?”
      “戏里面皇帝都是穿黄袍的!”
      他愣了愣,自己掀起银鼠皮外袍,露出底下一截秋香色下摆:“我也有黄袍啊,这不天冷嘛!也不能光穿这个。”
      一堆人都哈哈笑起来。

      杨宾突然伸出手,一把摘掉曹寅头顶的貂帽,对着他面孔狠瞧:“……果然是你!”
      曹寅瞪着他不语。
      “十多年前,叶燮带着你来找我,说夷君要开恩科修史书的事,我还当是什么江湖骗子……没想到后来竟是真的。”
      曹寅又把帽子抢回去,拿在手里:“还是说你父母吧。宁古塔戍所在柳条边以北,普通汉人不能过去……”
      “你也是个汉人吧?”杨宾打断他,“怎么就能心甘情愿为鞑虏卖命呢?你从小读圣贤书的时候,老师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曹寅看了看别处,又看了看对方,接着说:“我给你一张通关文牒,你可以拿着它过山海关,过条子边,到东北孝养父母。”
      “我是真不懂。”杨宾摇头感慨,“你们这种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辅佐蛮夷,帮外人打天下。”
      “……人一辈子时间很快,你父母年纪也大了,若不珍惜这次机会,很可能到最后都见不上,终生无法团圆。”
      “是大明朝待不下去,还是贪图升官发财,所以才投靠了金人?”
      “我家没投清!原是被俘虏的!”曹寅大声驳斥。

      城西蜀冈中峰之上,竖着一座古朴高峻,轩敞巨丽的厅阁。
      皇帝临台远望,只见江南诸山,若隐若显,拱揖槛前。
      “果然古人写的不错,确实值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他面朝市井赞叹,“欧阳修建的平山堂,都几百年了还屹立不倒,看不出遭过多少离乱变迁。”
      “皇爷。”施世纶在背后小声提醒,“现在这座楼,是康熙十二年凑钱重修的。”
      “难怪,难怪呢!”皇帝笑了一下,频频点头,“只要连着太平上几年,老百姓日子就好过,城里看着就光鲜,这些古迹名胜也能再度风流起来。”
      一众士民都附和他:“皇爷说的很是,我们巴不得一直过太平日子。”
      皇帝霎时又想起北疆兵事,便背起手转身,对周围人说:“只要没有歹人作乱,朝廷自然轻易不动刀枪。但人若犯我,那也是没办法。”
      石涛捧着佛珠,双手合十:“世间战乱兴亡,四时轮回,都有定数。世人各尽其心,各谋其事,但求无愧足矣。”
      皇帝正瞧着他沉思,又听得边上有人嬉笑:“皇爷放心,咱国运长着呢!那通灵的老神仙都说了,足有万万年。”
      玄烨哭笑不得,皱眉看过去:“这话是打哪里听来的啊?”
      有个抱孩子的妇人就说:“是那洪武皇帝朱元璋求道士算的,道士给他画了三幅画。”
      有个抽烟袋的老汉又说:“一张画了十八个孩儿你抢我夺,一张画着人披头散发吊在树上,一张写着天下万万年。”
      “是吗,这说法又是从哪来?”
      “皇爷你不知道?都是戏里演的,意思就是李自成和崇祯完事以后,天下就万万年了!”
      “对对,戏里演得可真了,前后都能对得上!图就锁在乾清宫柜子里,最后李自成打到门口了,崇祯才拿出来看,这就叫天数啊!”
      皇帝安静了片刻,又问:“是个什么戏?”
      妇人回头看别人:“是不是叫《表忠记》来着?”
      “是《铁冠图》,十五庙会还演过。”
      “不对,河上祭龙王的时候演的,叫《虎口余生》。”
      春风吹起来,山岗上古木摇曳,乱云翻涌。
      皇帝仰头望了望远处,深深咽下一口气。
      他笑着对众人说:“那朕就看看这个戏。咱们一块来看这个戏。我从前也没好好看过。”

      “俘虏并不稀奇,你总知道文天祥吧?”杨宾继续追问。
      曹寅闭上眼睛。
      “文天祥就算被元军抓住,也不受忽必烈招降,照样舍生取义,以身报国。不像有些人贪生怕死,苟且偷生。”
      过了半天,曹寅说:“有时候比起死,还有更要紧的事。”
      “怕死就怕死,千古艰难唯一死嘛!我又不是不懂。”杨宾撇撇嘴。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管怎样,人总得往前走。”
      “可是你想过没有,有多少人遭了难呢,又有多少人死不瞑目。一句人死了,过去了,就能抹过一切,拍拍屁股往前走?”
      “所以你觉得应该先把过去的账算了,把史上的债平了,再谈别的是吗?”
      “没错。”杨宾直起腰,“我知道办不到,但是道理应该有,不然就不对劲!不应该是忠义之士吃苦受罪,奴才叛徒锦衣玉食!”
      曹寅先点了点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两个人相顾无言,屋里的太医和杨宝也默默对视,谁都没有吱声。
      许久,曹寅才指指杨宾,对大夫说:“你还是给他看看,没事就重新包扎一下。”
      那医生就坐到床沿上,掀开被褥瞧杨宾的腿。
      “从前他们祖宗,姓完颜的金国人,抓了北宋徽钦二帝,还把后妃公主都抢去北方糟蹋,就跟后金干的事一模一样。”杨宾盯着曹寅,继续喋喋不休,“像你这种男的,降就降了,倒霉不过是挨些打骂。那些女的,原先是金枝玉叶名门闺秀,到了胡人手里,就明码标价当牲口卖!当下贱奴婢使!一个个都被折磨死了!即使有了身孕,金人也下药打掉,好方便他们享用玩弄,你知道吗?”
      太医一边拆布条,一边偷偷瞥曹寅。
      曹寅眨眨眼,使劲吐了口气。
      “宋钦宗的朱皇后,先上吊又投水才死成。宋徽宗的几十个女儿,送去的几千民女,大人,你知道她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伤口不要紧吧?”曹寅扭头问大夫。
      “没事,没伤到骨头。”太医匆忙回答,“洗干净晾着好得更快。”说完拿出一瓶烧酒,倒在布巾上开始擦拭。
      杨宾被烈酒一浸,痛得直裂嘴:“有个帝姬才二十出头,叫人玩得谷道破裂死了,谷道破裂啊!那是什么死法!”
      曹寅瞬间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
      “所以你这种人,怎么还有脸伺候胡虏,怎么还有脸享乐,怎么还有脸活着!就不怕遭报应吗?”
      “那就让报应来,我等着它来!”曹寅回头喊,“不是所有人都稀罕给那个死了的朝廷守孝!”
      杨宾顿了下,低声嗤笑:“死了也能再活过来。”
      “活个屁!分明有活龙在这里,我没空等前朝诈尸!”
      “从哪看出来他是活龙?神仙告诉你了?”
      “没有神仙,我说是就是!眼前就是真龙,当下就是明君!能得人心就是天命所归!”
      “那我没看出来,我看很一般!换别的皇帝可能更行!”
      “你算老几?我看就这个!行不行都要试试!”
      “良禽择木而栖,你碰上谁就是谁啊!”
      “妈的,随便他是不是吧!”曹寅烦得大声咒骂,“总盯着皇帝没完没了,你们都有瘾啊?是不是吃饭喝水也为了皇帝?”
      杨宾被他问得发懵:“你这个人,怎么……懂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吗?”
      侍卫赵昌敲敲门,探进一颗脑袋:“大人,皇上在天宁寺那边摆宴搬戏,说马上要开演了,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没有我戏也能唱!”
      赵昌目瞪口呆。
      曹寅吼完,自己也呆了半晌,又对他摆摆手:“让他们先开始吧,就说我还要过一阵才完事。”
      赵昌木然点头,缓缓关上房门。
      曹寅又站了一会,喘了口气,挽起衣袖对杨宾说:“我们谈点实际的吧。你想好没有,到底是见你父母更重要,还是让朝廷没脸更过瘾,随便选一样。”
      杨宾冷哼一声。
      “你认也罢,不认也罢,现在就是大清朝,就是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去死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倾身凑近杨宾,“我可以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人间,你也成不了英雄,也不会留下记载,闹到最后什么都不是,你还闹吗?”
      “果然,到最后只会吓唬人。”杨宾冷笑着朝他伸出手,“不过我心里是不服的,风水轮流转,迟早有你们好看。”
      “可以,我等着。 ”曹寅点点头,掏出通关文牒搁在他手上。
      太医将杨宾全身收拾妥帖,留下药油给他弟弟,曹寅便戴好帽子准备出门。
      “官爷,我还是想问一句。你说的那些话,你自己信吗?”
      曹寅回头瞥了一眼:“我要是自己都不信,又怎么去骗别人呢?”

      “……鹿失争相逐,楚汉定鸿图。汉祚四百年,三国俱鼎足。叹五代纷纷南北畿,休言唐宋元纪。”
      皇帝聚精会神盯着台上,看着那些明末众生翻滚挣扎、唱念做打,认真得叫施世纶害怕。
      他忍不住笑着提醒:“民间杂剧,没什么避讳讲究。言语有粗俗冒犯之处,还望皇爷多多体谅。”
      老生扮的妖道甩起拂尘继续唱:“明家基业今已矣,好发图中秘。成败总由天,劫数难逃避,指日间承大统自有那英明帝主……”
      皇帝目光未曾挪开半分,只摇着头嘴上安抚他:“你放宽心,这些都无妨。从前汉武帝设立乐府,也是为失礼求诸野,采风于民。多看看有好处,不当真就是了。”
      戏台上吴三桂被流寇抢了女人,冲冠一怒写信求助清军,请多尔衮带兵入关。
      接着有满洲文官出来,对着底下念圣旨:“阿普凯,喝色伊,佛勒宫伯,阿哩哈……”
      皇帝眼睛睁大,慢慢张开嘴。
      “明姑伦呢,沙那哈,夫勒担呢,乌喝哩,卡达啦啦卡吴三桂……”
      围观百姓不禁议论起来:“他说的是啥意思呢?”
      “这谁听得懂啊,都不是汉话。”
      “唉!你们真是不会看戏,看到后头就知道啦!”
      “……他说的意思是,吴三桂素无信义,恐事后出尔反尔,须攒刀明誓,剃发投诚才准发兵。”皇帝突然开口,一字一句解释明白。
      左右纷纷大笑:“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乡贤士绅坐在台下,也笑着对御座恭维:“还是皇爷懂得多,想不到这段真是满洲话。”
      “从小就看戏,今日头一遭长见识了!”
      “我也是……”皇帝皱着眉喃喃自语,“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满洲戏文。”
      “哎呀,真是满洲话啊?”有人大声嚷嚷,“不是乱演的啊?”
      “那不就是真的?”
      “对啊,是真的啊!”
      “是吧?我早说戏里演的是真的。 ”
      皇帝周身泛起异样的酥麻感觉,他转头看了一圈,静静打量着周围热闹人群。
      看着他们嬉笑吵闹,看着他们说长道短,看着他们谈古论今。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数千年来,贤明的君主奏响了礼乐,会有神鸟自天边降临,舞蹈徘徊,送上最虔诚的祝愿。
      鵷鶵栖在梧桐上,栖在竹子上,栖在楝树上。
      金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缝隙里射下来,刺得他用手遮住眼。

      “祖宗!总算完事了,可算把他送走了。”曹寅边抱怨边走到皇帝身后,一打眼望向台上,便笑得有点尴尬,“……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出戏啊?”
      “我没看过嘛。”玄烨朝他伸出一只手,曹寅赶紧瞥了瞥左右,小心翼翼握住。
      “等着你来唱主角呢。”
      “啊?”曹寅眼神愈发疑惑,他弯下腰瞅着玄烨的脸。
      那人笑了一下,朝他点点头。
      娲皇托起自己练就的石块,君主拖起臣子的手。
      “咳!”皇帝使劲咳嗦了一声,“诸位,你们等的曹公来了。”
      宴席上众人都拍手回头,大笑欢呼。
      曹寅愣了一瞬,忙倾身凑过去,对着叶燮互相作揖;又双手合十,冲广明和石涛拜拜;最后走到郭汝霖面前,张开双手抱了一抱。

  • 作者有话要说:  杨宾,字可师,号大瓢、耕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康熙元年,其父杨越因通海案与夫人范氏被流放宁古塔。杨宾年仅十三岁,带领五岁弟弟杨宝与两个妹妹投奔叔父为生。康熙十七年举博学宏词科,杨宾逃逸不试。康熙二十八年春,康熙帝南巡,杨宾率弟杨宝往叩行在,泣请代父母戍边,随御舟行数百里,呼号吁请,被鞭打得遍体鳞伤,几乎死去,未能成功。同年初冬,杨宾自京师出发,出关取道柳条边经船厂松花江,数月后抵达戍所。杨宾写有《柳边纪略》,此书是第一部比较全面系统记述黑龙江、乃至东北历史地理之作,比较详细地反应了当时东北的发展情况,包括当地耕作、酿酒、打围、打鹰、伐木、捕貂、刨参、捕鱼等生活内容,还有当地的城镇地理,满族风俗文化,婚丧嫁娶,节庆娱乐,文化教育,被梁启超誉为开边徼地理研究风气的名著。
    康熙二十八年二月,康熙南巡到扬州,宝应县的乔莱家班应召御前供奉,演出乔莱自编自导的《耆英会》传奇,博得康熙帝赞赏,亲赐银项圈赏给主演管六郎,乔莱因此把家班改称“赐金班”。这一年,叶燮应邀到宝应观看该班十位家优的演出,欣然命笔,写下了《十伶曲》组诗(《己畦诗集》卷六)。
    故宫博物院藏,康熙《行书五古诗》轴:
    乾坤名转盛,千秋独此心。
    自觉吾曹外,宁别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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