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养伤 ...
-
三余月前一战,我被敌军在逃亡时发的一枚暗箭射下马去,那箭稳稳地扎在我的腹,不知淬了何毒,伤口呈现出黑紫的颜色。霎时军内乱作一团,我意识模糊,唤了几位心腹低声嘱咐了些事,便再无下文。
而当我醒来时,便已被转移来殿堂养伤。
殿堂乃楚之圣地,其规模之大,名声之广,岂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可以去的?据说里头居住着楚之祭司,其容貌能令凡尘女子见了便黯然失色,毋须装点打扮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军营里盛传着这些话,那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听了都如好色登徒子一般双目发光,因此我记忆也深些。
里面雕栏玉砌,周围金丝雕镂的神像手里捧着一支蜡烛,里面无风,火烛燃烧发出些微声音,我身躺的这榻上也柔软得令人深陷进去,落下的帘帐轻柔得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四周明火拂过布帘,仿佛下一刻便会因触及而燃烧,引发火灾,看得我一阵心悸。
而神像后便是用玉雕刻的屏风。在西北,玉能逢凶化吉,神像是极其尊贵的存在,这么大喇喇地摆在神像之后,明摆着就是皇权的象征,殊不知一小块玉便能抵挡命中一劫。我从未到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看着便觉得衣食定不能在军营那般简约随意,想必还有一番礼仪,不由得就拘束了一些。
桌上搁着一些细点,都是些清淡吃食,我一起来便会压到腹上伤口——本来常年征战之人,对于大小疼痛早已视若无睹,可不知谁给我伤口上了些奇药,愈合得快,疼痛倒是翻了几番,我一动便疼得龇牙咧嘴,再是不敢动了。这一来二去地折腾,连口水都喝不上,我口干舌燥,喉咙好似有火在烧,一路蔓延到心头去,连带着头也跟着昏沉。手不自在地在桌上乱摸了一阵,除了差些打翻水杯,倒还让我摸到一样物事。
好不容易拿了下来,我才发现是一封师尊托人送来的书信。
我师尊是背面朝圣山的山灵,能文习武,会天下仅此二人才习得的“梨花雨”,身法鬼魅,非常人不能接近她。平时也孤身一人惯了,养成了清冷的性子。据她所说,我是于十六年前被她捡来的弃婴,有无父母暂且不晓,凭着一番好心,我便被她带大,于成年那日下山,从此去了边塞征战。
如今细细算来,我竟是三年未见师尊。她偶尔也托人送来些书信,信封都会用印章盖上一块红印,寓意是什么,我至今也没弄得清楚,但见得这印章,定是她亲手书写的。
想想不由心口一热,撕下了勒口,将师尊寄予我的信取出来。可说来也怪,师尊不善言辞,每每书信都是寥寥几句,说些山中一切都好,勿念之类的话语,如今却写了几张纸,上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师尊的字迹。
我先是怔愣,才开始读来,这上面写得极其潦草,像是匆忙书完寄与我:
“你我相识已有二十有一,我待你便如待亲人一般,如今你征战四方,自有自己主意,再不需得依仗他人。而我大限将至,心中难免有千愁万绪,百年前一个谜团至今未解,一日不知晓,我便一日不得安宁,倘若身葬异处,倒也算得圆满。只是走前仍记挂着你,你即使历练三年,也仍是初生牛犊,怕你在这路上吃了些不该吃的苦,走了些不该走的路。我思来想去,列了些事,你需得一一记住……”
“一,养好了伤便回朝圣山一遭,将我房内锁盒启开,里面之物,你何时都需带着。二,无论何时,遭遇何事,都得不急不躁,不缓不慢,天自会眷顾你。你随我修得过术法,习法之人更因如此,切莫为了一己私欲,走火入魔,便永世不得超生。三……”
我看着看着,心中凭空生出一些疑虑来,可出于这是师尊亲信之因,我这疑虑也不敢往下想深了去。只当得是师尊要出门去了,有万般不舍也拦不住她,只得叹息一声作罢,再是不动了。
伤口的疼好像也因这思念而散去了一些,我渐渐觉得身体可以动弹些,便要将书信揣入怀中,可衫子一摸才发觉些不对,摸来也不是我常穿的那件,袖里隐约有一点外面花的香气,我才惊觉:这衣服被人换过了。
霎时我冷汗便冒了出来。
我征战在外,一向是打男儿服饰,连举止言语都是刻意学过普通男子,也导致我三年未被人发觉是个女子。现在被人换了衣裳,连里衣都是舒服妥当的,被看了干净不说,万一这人参我一本,上书我是个女儿家可如何是好?那连命都保不住,或许可以安个什么,欺君之罪?更何况我如今征战有些战果,对当朝天子也有过些微了解:只听他似是个昏庸无道的君主。
万一这君主某日心里憋闷,又恰巧听闻这期间兵中一将士是女子,怕是将我打入刑司都是轻的。我本意并非如此,欺瞒于圣,不过是在乱世中,总要有些什么成就,我年纪轻轻,自不想因女儿身而打消这般念头。而文官——我自认为没有那个头脑,且几近日日面圣,被看穿的可能性更大些。
太大意了!我暗自懊恼自己无能,也不顾腰上那箭伤,咬着牙就要下榻,不料外头阁门一启,进来一位女子。她端着水盆,身着异域服饰,纱萝妥贴地披散在腿间,一身白地走进来,面色平静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皱眉,薄唇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又止住了口,换了句话道:“伤没养好就要下榻,你这命才刚吊回来,又想去鬼门关走一遭?”
她的面容似是夜空的皎月,长发柔顺地垂下来,稍稍遮住了脸的一部分。我看得呆了一呆,恍惚间觉得我面前的女子并非人类,不过是做了梦,自天而下凡的女仙罢了——可这么说,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我怎会生这样的念头?于是只好瞪着她,心说被发现女儿身的话这命吊回来都浪费。
她似是能洞穿我的心思,将水盆放于床下,又施施然回去掩上门,才回过头淡道:“你若是想被他人发现自己是个女儿身,便尽管下去罢。”
这话说得我一僵。虽说我常在沙场上与敌军厮杀,可也极其惜命,早也想过了,绝不死在毫无意义的小事上。甫一止住动作,她唇边就浮现出一个极其冷淡的笑容,蹲下身子,又将水盆从床下拖出来,似是有意无意道:“你是我见过伤好得最快的,可是身怀什么法术?”
她话一出,我脸色瞬息间变得惨白:法术是楚之大忌,天子知晓了定是要赶尽杀绝的,我本以为师尊替我封了穴道便无人能发现,不料她只是替我换个衫子便知晓得这么多,怕是修为也不亚于我师尊。这样的人,我即使真与她一战,能是她的对手吗?
顿时我对眼前看上去柔若无骨的女子产生了一些戒备之心。
水盆被她放于我脚边,而那人也只淡淡说了一句“早些洗漱罢”便走到门边,见我看她,也稍稍回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你歇着便是,毋须担忧。”她搁下这么一句话,便推开门离去。留下我一人在这地方,看着都觉得上头的金制摆设太过刺眼,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替我瞒着这两件事,可仍是不放心:说到底,我又能了解这些人多少?现今应了我替我守住,可万一我翌日与她有些冲突,这把柄就是她能轻易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利器。
我心中被她这么一折腾,自是生出些许烦躁来,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长息一声躺下,忽又想起师尊需得我记住的话:无论何时,遭遇何事,都得不急不躁,不缓不慢,天自会眷顾你。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她希望我平安幸福地过完我享有的一生,因而也赠与我这个名字:南邻。南方在人口中是温暖富足的地方,她借与此名,望我倚在南边,无需凡尘俗事纷扰,无需面见那天子,无需荣华,只求一生安稳。只可惜我随后便去了边塞征战,倒也没能真在南方好好过日子,她许是对我有些失望的。
我依稀记起临行前那夜,师尊像是想嘱托我些什么,她蹲下身子与我平视,道:“师尊只希望,你莫要忘记本心。人总是遵循本心做事,一旦脱离,便再无法回头了。”
当时我不过半点大的孩子,虽说听得懵懵懂懂,但为了不让她失望,也应允了下来。可现在想想,我连那句话都听得模糊,自己又能有什么本心?
如今却也找不到答案,这些事宛如迷雾一般,稀里糊涂地扯在一块儿,分不清虚实。我思寻半刻,也只得将头埋进膝里,稍稍平复一下心情,心中缓慢升起一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