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青春》夜明扬

2、第 2 章

　　高考结束后，尤其就再也没见过乔宝蓝，在家的时候他总会守着电话机，为了接她的电话，他甚至缴了拖欠的电话费。虽然知道她的新家在哪，但怕乔母真拿着扫帚把他扫地出门，所以便没有付诸行动。
　　这天中午，尤父坐在客厅里喝着酒，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尤其则忙着在厨房里做饭。突然他家的铁门被敲响了。自从有了这个酒鬼父亲，尤其的家便门庭冷落，来敲门的除了抄电表的就是抄水表的。
　　尤其解下围裙冲到门前，打开门之后，他的脸上有些许的失落，其实开门那一瞬间他多希望站在门口的是乔宝蓝。
　　邮政快递员手里拿着一个快递纸皮袋问他：“尤其住这儿吗？”
　　尤其点点头。
　　“祝贺你，这是浙大的录取通知书，你签收一下。”
　　尤其立马转忧为喜，在快递单上签了字。进门的时候他对着屋里的酒鬼说：“爸，我考上浙大了。”
　　尤父打了个激凌，他都快记不清自己儿子有多少年没叫他“爸”了，眼睛里闪过一些激动，差点就落了老泪。他拿起酒杯一口喝下，用手拭了拭眼睛，然后对着尤其“恩”了一声。
　　叫出那声爸后，尤其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有多少年了，他看到这个酒鬼的时候都是那么厌恶。他把手里的快递袋放在桌上，看了一眼父亲，突然觉得他老了许多，两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上的肉也松驰了下来。如果不是酗酒，父亲也不至于老得这么快。他叹了一口气走进厨房继续煮饭。
　　突然外面传来百子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向楼下望去，他家在三楼，所以能够清楚地听到楼下讲话的声音。
　　“哟，你家有什么喜事吗？”
　　“我们家儿子考上大学了，是浙大，所以我们今天请亲戚吃饭。”
　　“恭喜恭喜啊。”
　　“谢谢谢谢。”
　　……
　　尤其笑了一下，机械地翻炒着锅子里的菜。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就跟过节似的，而他考上大学除了邮政快递员，连个恭喜的人都没有。他想乔宝蓝一定会恭喜他，于是匆匆地把菜划到盘子里，端到外面的桌上，然后冲出了家门。
　　下楼的时候碰到放鞭炮的那家，那家人平常从来不搭理他的，这会儿突然很亲切地说：“尤其啊，我们小剑，考上大学了。”
　　尤其尴尬地点点头说：“哦，恭喜啊。”

　　站在乔宝蓝的新家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才按下门铃，按下门铃之后便躲到门的一边，如果里面发出的是乔母的声音他就一溜烟跑掉，如果是乔宝蓝就最好。
　　“谁啊？”里面发出了声音，是乔宝蓝。
　　他站到猫眼前以便让乔宝蓝看清楚。
　　“尤其？”里面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尤其，我妈把门反锁了，我开不了门。”
　　因为跑着过来的，天又热，所以跑得满头大汗，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哦，我只是，只是很久没见面了，所以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这么热的天，大中午的出来，你一定很热吧？”
　　听到乔宝蓝的关心，尤其心里特窝心，他说：“没事。因为我太高兴了，所以想快点告诉你。”
　　“什么事情？”
　　“我收到浙大的录取通知书了。”尤其对着猫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但门后面半晌没动静。
　　他着急地拍着门板喊着：“乔宝宝，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里面的人终于出声了：“真好，恭喜你啊。”
　　他听出了乔宝蓝声音有些哽咽，他急了：“乔宝宝，你怎么了呀？你哭了吗？”
　　“没有，我只是有点高兴。”乔宝蓝的声音很轻。
　　尤其把耳朵贴在门上说：“我们可以上同一个大学了。”
　　“我……我没考上。”
　　尤其觉得自己像接了个炸弹似的，他一边上班一边读书，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其实本来完全可以辍学的，可就是为了和乔宝蓝齐头迸进，能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才会这么拼命地念书。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向来成绩好好的乖乖宝宝居然会没考上。
　　他低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安慰她说：“有什么关系？不上大学又不是活不了，我本来也无所谓上不上大学啊。”
　　可是他不说还好，一说门后的啜泣声就大了起来，听得他怪心疼的：“乔宝宝，你别这样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上大学了。”
　　门后的啜泣声停了下来，声音还是很低：“不，尤其，你要好好上学，将来才有更多的机会。”
　　尤其点点头说：“乔宝宝让我好好上学，我一定会的。但是，你真的不要紧吗？”
　　“我不要紧的。对了，我妈妈今天早班，这个时候快回来了，你快走吧，不然等下她又要骂人了。”
　　听到乔宝蓝这话，尤其立马立正站好，他轻轻拍拍门：“哦，那我得快闪了，你有空就要给我打电话哦！”
　　“好，我会的。”
　　“再见。”
　　“再见。”

　　乔宝蓝看着猫眼洞里尤其的背影离开之后，身体便顺着门板滑落到地上，她抱膝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没多久，乔母就回来了，她一打开门就看到门口坐在地上哭的女儿，急了起来：“宝蓝，你怎么了？”
　　乔母拉起坐在地上的乔宝蓝，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好，拿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非常疼惜地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妈妈把你关得太久了？”
　　乔宝蓝看着母亲说：“没事，没什么。”
　　乔母突然想起今天单位里在讨论说一本的录取通知已经下来了，于是问她：“宝蓝，通知书下来了吗？”
　　乔宝蓝摇摇头说：“其实几天前我就打电话查了录取情况，没有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分数本来就很低。”
　　乔母叹了一口气，说：“那就高复吧，上不了北大清华，至少要上本土最好的学校。”
　　乔宝蓝抬头看着意志坚决的母亲，其实她很想告诉母亲，自己不想再重复那种每天都被习题包围的日子了，可是她不敢。
　　乔母看着女儿消瘦的脸，心疼地理了理她的头发说：“再熬一年，熬过这一年，即使考个差一点的学校，妈也就死心了。”
　　乔宝蓝看母亲没有责骂她，有点受宠若惊，于是顺从地点点头。

　　从乔宝蓝家出来后，尤其一直闷闷不乐，他在担心乔宝蓝会不会因为落榜的事情被乔母责骂。他记得小学时，有一次乔宝蓝因为贪玩，有一门课只考了60多分，这对于经常双百的她来说是个异常的分数。结果乔母拿了个布包让她跪了一夜，说是让她记住以后不要心存侥幸，只有努力学习才能得到成绩，她不可以给自己的妈妈丢脸。跪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乔宝蓝就病了，后来几天没去上课。
　　虽然担心着，但他始终不敢折返去探听乔宝蓝家的情况，怕乔母看到他，反而对她更严厉。
　　尤其，你要好好上学，将来才有更多的机会。
　　想着乔宝蓝的话，尤其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上这学，将来出人投地才有资格向乔母提亲。但学费成了问题，一个破败的家庭怎在一时之间拿出一大笔费用。就算他休学赚一年，除去父子俩的生活开支也存不了多少钱。于是他想起了老姚，他承认自己有点心存侥幸。
　　这天尤其早早地来到金碧辉煌，进了老姚的办公室。
　　老姚坐在椅子上抽烟，看他犹犹豫豫难以启齿的模样主动开口问他：“你遇到困难了？”
　　他点点头，惊讶老姚阅人的本领。
　　“什么事情？”
　　尤其低着头说：“在这上班一年多，我都没告诉别人，其实我还是个学生，上次请假就是为了参加高考，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但学费成了问题。”
　　老姚掐灭烟头，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他问：“哪个学校？”
　　“浙大。”
　　老姚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说：“你是说，你高三这一年都在半工半读，然后在半工半读的状态下考上浙大？”
　　尤其点点头，他以为老姚不相信他，于是说：“姚经理，我可以把录取通知书拿给你看，到时候入学了，我还可以把□□拿给你看，所以请你相信我。”
　　老姚笑了起来，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不错，真是个上劲的孩子。”
　　听老姚像长辈似的说出这句话，尤其才松了口气。
　　老姚的心里被尤其搅了几下，他突然为这个年轻人的毅力而感动。虽然他不是个文化人，可他也知道浙大不是个容易考取的高校，那些天天被父母伺候着衣食无忧的孩子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成绩，而他白天上学晚上上班，竟然还能考上，可见下了不少功夫，这是多难能可贵的精神。再加上上次那个月小姐的事情，身处困境的尤其面对大把金钱的诱惑却丝毫不动心，坚决不出卖自己的尊严，如此坚强自重的年轻人，老姚发觉自己越发喜欢这个孩子。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你凭什么确定我就一定会帮你？”
　　尤其察看了一下老姚的脸色，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说：“其实，我也不抱全部的希望，只是想试试看而已。而且我只是借钱，不是来要钱的，所以不怕别人拒绝我。”
　　老姚笑了起来：“那借了以后，打算怎么还？”
　　尤其想了一下说：“即使上大学以后，我总还要生活的，所以不会辞去这里的工作，您每个月从我工资里扣点出来，如果到了毕业的时候还没扣完，那就等我毕业后赚了钱再还您，我会算上利息的。”
　　老姚又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家□□不是我的，我可没有权力这么做。”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尤其有点失望，但停顿了一下之后，老姚又把话接上来：“不过，我个人可以借你，我不要利息，等你什么时候还得起了再还。”
　　听到这话，尤其感动地看着老姚，他没想到自己与老姚无亲无故的，平日里也没怎么和他套近乎，他竟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不过想起那天老姚能把他从那个疯女人那里救起来，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于是又疑虑起来：“姚经理，不用什么条件吗？”
　　“有。”老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什么？”他想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就答应他。
　　“你呀，好好读书，这年头像你这么乖巧的孩子实在太少了。”说完，老姚又笑了起来。
　　“谢谢你，姚经理。” 尤其头一次觉得谢顶的老姚笑得很慈祥，于是向老姚鞠了一弓。
　　老姚问他：“念什么专业？开学要交多少钱？”
　　他说：“土木工程，一年的学费是五千多块。”
　　老姚点了点头，说：“好，我给你准备好，快开学的时候拿着录取通知书过来拿钱。”
　　尤其给老姚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好，我一定会好好念的。”
　　尤其出去以后，老姚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很久。他觉得这个孩子该有好的前途，而不是窝在这种地方浪费青春，所以他想帮他，只是纯粹地想帮他，没有收纳亲信之嫌，他知道让这孩子混社会只会浪费人才。
　　晚上，尤其工作得特别卖力认真，他一直保持着阳光般的微笑面对客人，让这个昏暗的□□瞬间闪亮了许多。此刻他也对老姚彻底改观，他想老姚猥琐的外表下其实也藏着善良，只是不愿意暴露出来而已。

　　深夜，尤其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他打开生锈的铁门，再推开里面的木门，满屋子酒味。他打开灯，发现父亲醉趴在桌上，地上滚了一地的酒瓶。
　　他无奈地关上门，走到父亲身边，推了他几下，说：“喂，起来了，上床睡去。”
　　见父亲没什么反应，他叹了口气，让自己疲惫的身体放松些，然后蹲下去捡地上的酒瓶。捡了两个瓶子，抬头的时候看见一条坠子从父亲手里挂下来。他拿过坠子，发现自己鼻子有些发酸。
　　这条坠子是他母亲生前戴过的，他记得小时候每次母亲一抱起他，就能看到她脖子上这个闪闪发亮的心形金坠，那时一看到这个心形金坠，就会觉得安心。
　　他站起来看着父亲趴在桌上的样子有些不忍心。父亲应该也是因为失去妻子的痛苦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吧。他忍不住把目光移向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那时的父亲精神饱满，母亲笑容温和，而他快乐无忧，一家人如此幸福美满。
　　想着童年时的美好时光，想着那时父亲对他的百般爱护，紧闭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爸，起来了，到房间里去睡吧，外面招蚊子。”
　　见父亲没什么反应，他把父亲的手臂背到自己肩膀上，慢慢地挪到房间里，然后吃力地把他放倒在床上，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尤父平常就算喝醉酒至少也会“哼唧”几声，今天异常安静的状态，让他心里发毛。他用力地推了几下，躺在床上的人仍旧丝毫没有反应。
　　“爸——爸——你醒醒！”尤其慌了，把手放到自己父亲的鼻子下面，原来尤父已经没气了。他在床边跪了下来，眼神空洞，用力地推着床上的尸体，嘴里大声喊着：“你终于死了，我就知道你早晚得喝死……啊——”他抱着头大喊着冲到门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有很多次看到父亲喝得烂醉的模样，他都会诅咒他，希望这个酒鬼快点死掉。他痛恨这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把一个好好的家经营得支离破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被人看不起。有时候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父亲，也许乔宝蓝的母亲就不会以那种眼神来看他。可是这一刻他发现父亲真的死了，却心如刀割般疼痛起来。恨的反面是爱，因为爱才会恨，如果不爱他，他不会半工半读还拖着这个酗酒的男人，如果不爱他，他早就把他扔到大街上，如果不爱他，他现在也不会如此痛苦。

　　这个时间，乔宝蓝房间里的灯也还亮着。她坐在床上，电风扇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搬了新家之后，她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只有小小的一间，只够放下一张小床，一张写字台，可她很满足，至少不用连睡觉都在母亲的眼皮底下。
　　她看了一眼闹钟，一点半，笑了一下，心想这个时候尤其也该回家了，于是关掉灯，躺了下来。
　　你有空就要给我打电话哦。
　　想起白天尤其对她说的这句话，她又打开灯坐了起来，盯着床头上的电话机发呆。犹豫了好久才拨下尤其家的号码。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不打电话也就算了，一打电话听不到尤其安然无恙的声音，她开始不安起来。
　　一夜辗转难眠。

　　其实乔宝蓝的感觉很敏锐，在她辗转难眠的这一夜里，尤其的心情没有一秒钟是平静的，自从发现父亲断了气，他就在漆黑的家门口坐到凌晨，天亮了才走进屋里。
　　屋里看上去乱七八糟一片，电话机的话筒也有点搁开，这就是乔宝蓝一直都打不进电话的原因。
　　一个晚上的时间他憔悴了许多，头发蓬乱，眼神空洞，脸色苍白。走到电话机旁边，其实他不知道人死了该拨什么号码，但他脑子里只能想起120。挂好电话，他觉得自己很想乔宝蓝，但始终没再提起电话，总不能把自己家的晦气也传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