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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体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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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世人们确信末秋还会小歇一阵再启程时,初冬就急忙赶来了东京。红叶学着山樱珍花自弃的姿态一气落尽,被结不成冰晶的雨水洗去浓抹的妆,终于在犄角和泥土里腐化。

      雨下得久了,抱怨声也便多了起来。三浦屋绕着庭院的纸门在行进的风中来回敲打门槽,这咕咚咚的响夹杂在雨声中,有时还会把路过的游女吓一跳。但正因为连绵不断的持续的雨,日吉若有了晚归也不会被询问理由的借口。

      雏鲤拒绝了试图说服她进屋的秃,依旧坐在水花四溢的鱼塘边的走廊上,本想向日吉若求助的秃见他盘坐着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便放弃了。走廊靠外的几公分业经筑起积水,日吉若拂了拂被溅湿的裤腿,把脚往回收了些。

      雏鲤在珠算算盘上拨弄着日吉若口述的数字,事毕便递还给了他。日吉若看着光漆的珠子,同雏鲤交谈了几回,他不得不认同野菊回溯中,她学什么都掌握得飞快这一说。眼角漏进深青色的振袖,他抬起脸正见女子伸出手,雨滴碎在她的掌心即刻汇成一柱流水,蜿蜒地往袖口探进去。

      “不知骏府今朝是怎么一番模样……”

      雏鲤的黑眼睛望着局限在四方屋檐间的云天,翕动的唇里漏出来的声音顷刻湮灭在雨中。日吉若没能听清楚她的呢喃,只是看着她放眼凝视,一副欲逃离这座牢笼的样子。他出声引来雏鲤的回首,问是否想要离开吉原。

      “别做傻事,”日吉若未察觉自己的表情早已将心思揭露,雏鲤脱口而出的话语似乎令双方都有些诧异,她改口道:“话说回来,您身为下任道场场主,成天留驻吉原不碍事吗?”

      日吉若颦眉反诘了句下任太夫的你还不一样后,又把脸转回庭院。颤动的池塘表面蒙了一层水气,已然看不清池中游鱼的身影了。比起往日,雏鲤眼底总算晃出了细小的波澜,语调也有了些起伏。雨水沾湿了她坠在身前的发梢,那人轻笑了声便再不语。

      面对雏鲤这态度日吉若也不愠,手指拨动着算珠,不知不觉只要身边有这个女子他便能感到轻松自在。静坐着无需多言,凉风抚弄起雏鲤的黑发,又送来一股清冷的气味。青丝婆娑,不时扫过日吉若的手背,他勾起手指悄然摆弄起来,心想自己似乎从未如此接近过谁。

      雨水终究还是凝固成了冰霜,随着初雪一同来临的,是雏鲤的花宵之日。酒宴定在了年末,老爷是那个叫瑞查德的荷兰人,据说他拍定的价比当年野菊太夫的还要高出一些。日后回忆起那时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日吉若依稀记得女子梳起了长发,用如同将趁赴沙场一般的表情对自己说:

      “咱恭候您的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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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终月最末几天里,夜色在正午过后不久便开始浸入东京。北国却并不受此影响,照旧在染成桔粉色的翩翩细雪中灯火通明。醉生梦死之中,没人留意明治十九年这三百六十五日的寿命即将走向终结。

      挤不进三浦屋的日吉若双手揣在制服裤的口袋里,把脸埋进围巾,只得顺着众人目光所向之处张望。门口贴着数张相同的黑白相片,浓妆层叠可依然盖不住那人五官的稚嫩。方满十八的少女立在相纸中央,而在她左侧则写了一个日吉若不认识的名字——雪和。

      那人唇角的弧度被烛火揉得暧昧不清,日吉若用视线反复勾绘着定格在那一瞬间的她没有眨眼,直至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低语:“这里。”

      日吉若微微一怔,周遭嘈杂的声音又明显起来。他回首刚与日吉晴明对上目光,还未来得及定睛,对方便已转身走回店内。日吉若这才仓促地抽出手拨开人群,追逐起兄长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记忆中的自己也像这样跟在日吉晴明身后奔跑,用尽全力想要去缩短被岁月无情划出的差距。

      少年取下的围巾被家兄挂去了衣架,落座以后便为得邻座喝得酣醉的中年男人不断地调整坐姿。空气混合着人声与瓷器的碰撞试图钻进他的头皮,就连三味线也不忘用它生涩的琴音拖泥带水地哀叹。

      “若少爷不大中意这酒宴?”停在日吉若眼前褐白渐变的和服上,一群白鹤引领着他的目光攀上山峰。野菊太夫待烟散尽了才俯身坐在人面前,黑色睫毛遮去瞳眸,露出眼角朱红的妆。她把烟杆搁在桌面,低哑诱人的音色飘来了烟草味道:“不过也幸亏了少爷,这杯酒,就许奴家替她为您斟上。”

      话语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毫无顾忌地戳进日吉若身体里。少年接过酒碟,来回摇摆的清酒折射出冰冷的光。他顺着野菊的视线看去,走出相片的女子距离他不远,嘴角带着明朗的弧度,正于一片喧哗之中为那洋人斟酒。

      日吉若窘迫地将清酒送入口中,燥热的腥涩感顿时滚过喉咙。他不禁颦眉,蓦然加速流动的血液推搡着血管,从皮肤下勾起了阵阵刺痛。少年拉扯着制服领口,不知有没有将念想化作声音便起身走出和室,太夫也未阻止。

      纸门消弱了烛火,喧嚣却从未停止地倾入耳际,日吉若忍受着强烈的晕眩狼狈地迈开脚步。他感觉自己如溺水一般,在这场孤身一人的夜宴中挣扎着坠入深渊。当室外的气温已不再容许他自如地控制下肢,他才恍惚地抬起脸。身侧是银装素裹之庭,头顶零落的星屑被圈在了四方的牢笼中。

      “外头这么冷,怎么把围巾忘了……”

      话语忽地在日吉若身后拨弄出几圈涟漪,连带他的记忆一并沉浮起来。直至那人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身旁,少年才留意到她刻意掩饰过的轻微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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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没有卷起寒流,空气凝固在庭院中依旧是降至了冰点。大约过了数秒,少女待气息逐渐恢复平稳,便从系在身前的带结后拿出日吉若的围巾,微弱灯火下的指尖已然冻得通红。

      那对纤细的肩膀把偌大的绯色带结同厚重的振袖支撑起来,和服上印染的白雪覆盖在身上,冻结了曾有锦鲤游动的池塘。脑海像是萦绕着驱散不了的雾,身着轻薄和服的雏鲤已渐行渐远,向他走来的是含苞欲放的雪和。

      她见人看着自己许久没有动作,就打开围巾欲为他戴上,不料却换来少年本能的抵触。然而日吉若未控制好力道,看似粗鲁的举动反令自己踉跄,还幸得雪和及时扶住了他。合着昏暗与阒寂,木质的走廊被几声局促的足音踏响,乏力的少年只得由雪和扶着落座。对于少女一句明明不会喝酒的笑叹,日吉若很想反驳,可惜话到嘴边却终无法顺利脱口。

      当雪和确定日吉若已经能够坐直,她才松开手。幽玄般的少女在手臂上真切留下的触感令他愣愣思忖了好一会儿。雪和画着殷红的唇和纯白浓妆,整齐的发髻上戳满了饰物,赋予今夜灯火意义的女子此时就坐在日吉若身边,黑曜石般的瞳眸里映出少年人的轮廓,他有些不可置信,原来她也会有风花雪月的颜容。

      “您不要紧吧?日吉二少爷。”将围巾搁在腿上端坐着,担心的同时又放任他拒绝自己,雪和用雏鲤的口吻询问到。这声问候隔着层纯白的假面,日吉若听闻更是紧颦起眉。他忍着胃袋里翻江倒海的清酒,手臂支撑在身前,硬是挤出破碎的词语。

      他说不认识雪和,要雏鲤过来。

      横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小心翼翼地把日吉若拼凑的字句捧过去,言讫雪和本还带着笑意的眼眸倏然平静下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酒宴的喧闹声,带着嘴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她转向了雪景。在少年看来显得很是唐突,雪和一支支取下了发簪搁在身侧,将黑发散在身后。

      青丝游落在和服上簌簌作响,日吉若晃动的视线中,雪和的长发卷曲着,又和仲夏时节雏鲤的直发有所区别。就在他思考的片刻,少女摊开围巾不由分说地便绕上了自己的头颈。随后忽然倾身,在日吉若毫无防备的嘴唇留下一个短暂而湿冷的吻。

      “不是‘雪和’也不是‘雏鲤’,你想不想认识我?”

      这是他未曾听闻的音色,比以往更为低沉有力的嗓音带着宛如能够触碰到的凛冽气息,举起利刃直指向日吉若的喉结。漆黑的瞳孔是望不见底的漩涡,那人朱唇中流泻出的声音化作灰白的雾气,叫日吉若再无法全身而退。

      而少女却就此为止,凌人的寒气消散在空中,她抬眼望向夜空。本还晦暗的夜此刻正沿着她侧颜的弧度画上细致的光辉,她的话语似乎清晰简短,然不知为何,日吉若耳畔所记录下的只有落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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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绵的足音踏得木廊一阵闷响,撞击着日吉若的耳膜与后背。一旦意识苏醒过来,宿醉带来的胀痛也便在少年的头脑里无休止地膨胀。日吉若尝试活动四肢,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被褥中,然这床榻的触感与充斥整间屋子的胭脂水粉的气味并非他所熟识。

      “醒了吗?”紧拧的双眉与眼睑笼罩的昏灰背后传来了日吉晴明的声音,少年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眼睑干涩地拉扯着眼球,家兄跪坐在自己身边,紧闭的和室内空气也缓慢踱着步。来自室外的光线把行色匆匆的人影投在纸门上,一片朦胧的慌乱场面落进了日吉若的视线里。

      少年坐起身,有意避开了家兄的视线。搁在日吉晴明腿边折叠整齐的,是他进入三浦屋时被挂去衣架的围巾。他试图与兄长保持更明确的距离,又不得不为脑中顿时剧烈的嗡鸣而暂时停顿下来。纸门另一侧传来的冗杂时而是低语,偶尔又夹杂了几句嚷嚷。他刚想问出了什么事,却不料喉咙太过干涸发出了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音节。

      趁日吉晴明为他倒水之余,日吉若膝行至门边,悄然拉开纸门。欲撕碎皮肤的冷风猛然涌进室内,令刚离开被褥的少年不禁倒抽一口寒气。他依稀看见穿着和服与洋服的奴仆们来回奔走,抬着大大小小的樟木箱,往同一个方向搬运。

      “若,”还未衔接起昨夜至今朝的过渡,日吉晴明便把他从茫然中唤醒。

      少年蓦然回首,只见家兄在榻榻米上放下了茶杯,正坐着面向自己。他丝毫没有留心注水声早已戛然。气流穿越过少年的耳际,把屋内青年的头发向后拉扯,收敛了平日里透出一丝轻浮的风雅,日吉若看着神情陌生的日吉晴明,不自觉地也摆正了坐姿。

      家兄即将道出的话语会如深海酝酿已久的风浪般将自己吞没,他有预感。而当他拨开人群,亲眼看见身着昂贵振袖的野菊太夫不顾他人劝阻,只身走下池塘把她抱起来时,这份预料之中的狂澜却丧失了真实感。

      “小雪和她自杀了。”

      水潭表面结起了薄薄一层红褐色的冰,啄食浮尸的锦鲤感知到有人靠近,便倏地四散了。梳起黑发的少女已经脱水起皱,浓重的血色在她腹部弥散,在那一袭单薄的白色和服上,看似冰雪之中怒绽的椿。野菊颤抖的唇瓣中吐出的再不是烟草作的雾,眼角的红妆亦非点缀用的胭脂染料。

      仿佛前一秒的记忆还是夜晚白雪覆盖的庭院,如同绘卷那样纹丝不动地铺展在眼前。事实失真的原因,大约是身旁的她说过她不是“雏鲤”也不是“雪和”。但她究竟是谁,此刻日吉若却没有丝毫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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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日吉若第一次落泪,是来年早春家兄告知他将同野菊一起离开东京的某晚。面对再无顾忌放声大哭的少年,日吉晴明苦笑着把手放在他头顶,向来处事圆滑的男子只能重复地道歉。家兄掌心的温度与一句句抱歉只令他越哭越凶,究竟是因为憎恨还是不舍,那时日吉若止不住的眼泪不断地冲刷淡化着这份感情。多年之后,继承了古流武术道场的日吉若早已成家。看着自己的子女,他再度想起这件事。

      他对兄长的感情似是介于爱恨之间,实而却是一种脱离了爱恨的局限,难以用语言文字或一切被赋予形态的事物去描述的心情。日吉晴明终而选择挣脱名为血液的束缚,大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拒绝了他作为兄长的本能。

      如今变了两次年号,习惯拄着拐杖,按时到河边给黄鲤喂食的日吉若忽然记起明治年间那个混沌的朝晨,野菊从水中抱起少女尸体的场面。身为兄弟姐妹,这个立场注定了他们比起任何人都要更了解彼此,而也有些他人眼中通过诉说就能解决的障碍永远横在中间。

      他垂眸望着自己满是岁月痕迹的倒影,被锦鲤摇摆的水波打散后又重塑,总是不由地思念起在那场惊动北国的事件里,以死寂诉说、用静默抵抗的少女。她再没了作为弟妹的烦心事,倒是给日吉若留下不少费解之谜。

      “请问您是……日吉同学吗?”

      日吉老先生转过头,一位穿着深灰西服的高大老绅士保持着礼貌不失亲切的距离,正站在他身边。琥珀色的瞳仁似乎分辨了许久,才使他提起勇气搭话。那人摘下帽子露出银白色短发,髭须下唇角微弯,这腼腆的笑容与日吉若少年时的记忆相差无几。他也顺利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这场久别后的意外重逢让双方都畅谈尽兴,好像他们都已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凤告诉日吉若自己大学就去了英国,卒业后一直为了引进西洋乐器而在英日两地来回奔波,这次是携海外出生的孙女,同家人一齐回到日本的。日吉若则说在长子成年后便交托了道场,独自经营起古董店铺。又聊到许多往事,就连中途沉默的间歇都甚是动听。

      “我这么问或许很唐突,”凤在一段无言后略微降低了音量,眉头微微聚在一起,同少年时的窘迫姿态如出一辙。他随后诉说起自己中学时曾经常出入吉原的叔父,一回长辈感慨起那年最受瞩目的振袖新造,少女偏在一切皆将信手拈来时选择自尽,死法渗人。翌日早晨,洋人的仆从把所有的伴礼统统搬出了铁门,引得三浦屋外水泄不通。

      “叔父说他经常在三浦屋看见那位少年当时也在场,眼睛细长锐利,和我穿得是同一所学塾的制服。事情发生之后,我注意到日吉同学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猜想叔父口中的少年,会不会是你……”

      凤谨慎地摊开掌心,将保存温暖的钥匙送进日吉若眼里:“你是否愿意同我说说,雏鲤小姐的故事呢?”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份绝望依旧鲜艳无比,日吉若似乎听见了记忆枷锁解开防备的声音。当空皓月倒映在少女水墨般游动的双眼,她轻笑了声,仿佛在吟诵一首和歌:“真是少见,一边下着雪一边还能看见圆月,这番景象你可曾见过?”

      他清晰的忆起她年轻的轮廓正闪烁着月光,身上带有幽远古木的气息,以及在自己嘴唇上留下的那个短暂湿冷的体温。她从不支烟杆,让自己弥散在烟雾缭绕中,欲从而断绝渴望将她把玩在床榻的男人们的念想。带着无法割舍的过去长大成人,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忘怀那过去的名字。

      “那么,就从她的名字说起吧。”良久,日吉若缓缓起语,同起舞的清风一道讲述起年代已久的旧事。

      ——我的名字是一桥井鲤,只有你一人知晓,可别忘了它啊。

      +全文完 2015.12.05-2016.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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